稗田夏木

我们都不会老的

灰色晨曦

在余下的日子里,每当铃仙偶然忆起以前那段灰暗的岁月,她就会独自嗤笑起来。负责照顾她的因幡帝当时以为她间歇性痴呆,但她没有像以前那样一巴掌轰铃仙脸上,只是搂上去在她颈根深处哈了口气,侧脸贴上她胸脯。透过胸口那层薄膜,帝能看见铃仙的一根根肋骨,青色的血管,还有里面那颗跳动的存在:它有些快,又那么无力,像一只受惊的小鼠。这是永琳在翻遍了从铃奈庵借来的心理学书籍,告诉她应该对优昙华温柔点而不是给她一耳光后,帝才这么做的,因为她说孤独会致寒,粗暴相待则如同将玻璃之心摔在地上,一地狼藉。尽管如此,永琳也并没有吩咐她要这么暧昧。
 

其实几个月前,铃仙对于帝这样的常伴是不太愿意的,一来是对无微不至的关怀感到不适,但这就像猫,巴不得把每处角落的温暖都给蹭掉,从地板铺着的电热毯甚至到汽车闭塞的引擎盖。但面对拥上来的爱意怀抱却总是一溜烟飞走,尽管那地方又暖又软。二来是想托她去烧菜洗衣,因为永远亭里除了帝实在是找不到其他值得信赖的人来主持家务。在过去,主治医师一杯茶一根烟一堆病人诊一天,整日蜷在被窝里的那个宅女就是饿死也不会吃便利食品的一点儿东西。因幡们又总是笨手笨脚,从厨房里忙活出来餐点装好盘让她们端去客厅,结果饭点一到,便连兔和米饭寿司煎鱼炸排,一齐消失。更要命的是铃仙还脸盲,要从那群清一色的白团里抓出嫌疑兔问罪这种事完全是笑谈。于是铃仙独自揽下永远亭所有的日常琐碎,好在身边的帝还能干点事,虽然她偶尔会本性难移在铃仙的碗里下药。那些药都是从永远亭药房里贴了标签的瓶瓶罐罐里取来的,什么“吃了耳朵会变大”“长胖十斤”“变成猪”之类的。而那些没贴标签的容器她看都不会看一眼,她知道那是铃仙还在调试的药剂,功效未知。铃仙曾经调出一种药剂,几滴就让一头牛全身溃烂流脓直至变成满身疮痍的干尸,埋尸的土地也化作白色齑粉,她还没恶劣到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何况如果真是那样帝只会更加痛苦,直至死去……而说回家务日常的操劳,虽然多了点别样滋味的小恶作剧,有帝在还是轻松了不少。即便如此,有的事铃仙还是得亲手躬为。后来她的右手报废,眼睛瞎了一只,走路踉跄,行动不便之余还是在时刻提醒自己: 

“八点零五分,提醒公主起床,给因幡们熬团子汤。” 

只有铃仙知道要将被单掀到空中多高才能将黏性极强的辉夜抖下来然后接住,而团子汤这种大伙的火候和用料也有特殊讲究。她把这些事情用左手歪歪斜斜地写上便签贴上墙,永琳看到后在末尾加了两个娟秀的字:“吃药”。

所谓的药其实就是永琳请求藤原妹红从竹林周围和人间之里挖来的养生药材。那个蓬莱人每天清晨都会背着一箩筐竹笋偶然路过这里朝辉夜的房间打望,永琳问她时她就说偶然路过顺便看看死辉夜今天死了没有。因为妹红每天都偶然路过,永琳就请她顺便淘点药材过来,并开了单子:决明子以醒目,杜仲以健骨,几钱酸枣仁以宁心,百合瓣以安神。这几味温和的药材也是她在铃奈庵借来的书上找到的。妹红说凭什么让我帮你们跑腿,然后径直走掉。第二天一早永远亭门口就多了只簸箕,里面盛着单子上的药材。然而铃仙对于自己的事,常常会抛到脑后。熬好的冰糖百合汤就放在桌上,碗底还垫着醒目的红色便签,一天下来汤凝了都无人问津。于是便签上“吃药”二字给划掉了,改成“到诊断室报到”。起初几天,铃仙还会乖乖到诊断室喝汤,往太阳穴抹了决明子粉,听永琳唠叨。但时间一长,那句“到诊断室报到”似乎也染上了铃仙自己的色彩,因为去报到无非只是为自己这具行将就木的躯干喝下汤药自欺欺人。于是不久后的某天八点零五分,铃仙没有像往常一样出现在诊断室。永琳只好把帝安排在她身边,来按时叮嘱她喝药,同时这也为那具松散的身体安插保险,以免她某个时刻摔在地板上趴一个上午,又或者,预防最坏的事情发生。 

而就是由于这样的无人可托,铃仙就请求帝去给灶上的团子汤添把火。对方立刻条件反射地摇头,两只兔耳甩来甩去。而这是因为帝在数十年前,就对自己立下了绝对不会给团子汤添柴的这样一个看似不可理喻的教条式准则。铃仙不明白为什么,正如帝也不明白铃仙在笑什么。她们就这样一个倚着墙,一个立于旁,两颗心一起在八点零五分的阴雨天中静滞的灰色晨曦里缄默。 

在铃仙的那段记忆里,永远亭连空气都是如此沉重。过滤掉日常生活中不经意的小确幸,剩下的就只有整个褪去了色彩的世界。缭绕在金属床腿、透明输液管和深色玻璃瓶间的酒精气息,电子荧屏上变换的数字和起落的曲线,白色棺材下的痰盂夜壶,绞在一起的灰皮电线,纯白窗帘间偶尔会在风轻时投射下来的暗淡光柱,灰暗的林林总总随时间熬成塑料吊瓶里的药液,逐滴打入她的身体里,在血管里不停地奔涌,直达心脏,透伤灵魂。 

冬天让她本就枯瘦皱瘪的双手更加惨白,和格子窗外覆雪的腊梅枝条无异。骨指关节间像生锈的合页那样运转不灵,一个人的时候常常能听见它们蜷曲时的呻吟,嘎吱作响,令每个短暂又多梦的夜晚再度多了一分艰涩。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什么时候开始逐渐走向衰垮,认为是工作压力陡增的缘故。即便如此,生活依然如故,如同昏暗不定的台风海域,载着她奋力撑起的无谓桅帆在波峰浪谷间呛水沉浮。 

面对静静躺在床上的半死人,她不知从何下手。其他医生一开始没认出铃仙,以为只是不懂事的因幡,这个人对她说我把心电仪推进来了你让开点,于是她让开,另一个人这时朝她嚷道你踩到我的脚了,于是她慌忙说对不起然后又让到一边。她在来回穿梭的影子中不知所措,呼吸也跟着紊乱。这时帝一脚踹她屁股上让她滚不要碍事,铃仙慌乱向她解释说是师匠让我来的。他妈的,拖油瓶。帝强压着就要飙起来的声音叫她赶快去做心肺复苏,就是现在,现在。 

铃仙拼命按压着病人的胸肺。已经过了半个小时,电子荧屏上的数字没有丝毫增幅。她的胳膊几乎融化,但她不能停,一停下来那些起落就会变成绝对的直线。抢救人员齐聚的目光,微弱到无法检测的病人脉搏,还有数值栏 “?”,都在不断闪烁,不断拷问她: 

为什么还没活?为什么还没活? 

为什么? 

心电仪在尖叫,她的心在尖叫。世界随着她的每次按压瓦解分离,周围的拼图在不断剥落。 

在铃仙惊慌的眼神和帝交错的那一刻,对方压着声音朝她喊:“你用点力啊!你在干什么?” 

不是。 

我尽力了,我尽力了啊。 

这不是我的错,不是…… 

终于,面前的病床随着她最后一撑坠入深渊,周围的声响纷纷落下去,她孤身一人。 

在她记忆里的那整个上午,永远亭都包裹在竹叶的窸窣和黯淡的曦光中。永琳在急救室外反复给家属解释里面那个半死人的病因。除了一只趴在地上不吭声的柴犬,他们大都年过半百,岁烛飘摇。在永琳最后屏息总结说,这个人,也就是他们家的独苗可能回不来时,他们都将脸埋在阴影里。当时铃仙正抽着痉挛的双手走了出来,于是她在从格子窗涌进来的灰色光芒中看到了众人聚焦在她身上的眼光,看到了在涨浮的光中飘旋的灰尘纷纷扬扬。她的心肺紧缩,两眼烁金,在令人窒息的灰色光芒里像一具雕像倒下去,眼前的世界随之破碎。

生死离别在他人眼里是没有重量的。老人跪在白色的棺材边号哭,而帝只觉得烦。她刚刚解决掉拔管拆线的麻烦事,接着就收获一片鬼哭狼嚎。急诊室里还有其他病人,他们或是沉睡在呼吸面罩下阴阳两隔间的暧昧不明,或是依靠绷带缝隙间漏下的灯光维持还活着的意识。无论什么形式的噪音都把他们在生死之间搅得晕头转向,搞不好会一头撞向死亡。她强咬牙根,把每根灰皮电线理顺绑好,从后院舀来一瓢隆冬时分的冰水混合物把铃仙泼醒。 

“收拾了。”她说。 

铃仙拖着蒙上白布的病床在走廊里蹒跚。帝几十年前就一直沿袭到今天的习惯,此刻却像一把钢刀刺透了她的心。她没有像以前一样尖叫着跳起来,倒像一只僵尸,慢慢撑起腐朽的躯干无意识前行。隐忍不代表认同,然而它们带来的表象却会让对方逐渐对自己所为不以为意,即使铃仙朝帝哭喊不要泼我,估计对方只会再来一瓢水伺候。她想要大哭一场,然而在透明的人群里流泪似乎会更加难受。但她没法哭了,有两只手死死掐住了她。 

披头散发的妇人两眼通红,眼里倒映着铃仙痛苦的面容。对方的声音近乎咆哮,以至于铃仙听见的只是一团糨糊。她握住行凶者的手腕无力挣扎,这时赶来的其他家属边哭边把她们拉开。帝闻声赶来,看了一眼铃仙,然后赶去把哭成泪糊的妇人搀起来。她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悲哀,坚忍的外壳下终沁出了几滴泪,其中一个人又吼她故意把他儿子弄死的。虽然这怎么看都是无理取闹,但铃仙没有争辩,她脆弱的心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只是闭上双眼捂住耳朵拒绝外界的一切,在黑暗里无声号泣。 

生命是脆弱的,这样一句亘古不变的真理在她做护士的时候显得尤为真实。久病床上的垂奄一息,无理家属们的反复无常,将活着的固执色彩抹得天花乱坠。自然运行里的狩猎关系中,垂死挣扎更显猎物无谓的顽固,在死神这个猎手面前亦然。铃仙在后来的自我感伤时无意中想到这点,但即刻给了自己两耳光,这是大不敬,病人快死了这种想法作为医护人员是绝对不能有的,不到死都不能说死。但多次的无效治疗让她内心实已绝望,病床在她眼里也逐渐变成了这些人的棺材,也变成了她的棺材。 

永远亭转行急救后的第二年,帝和一些投机者做起了推销墓地的业务。虽然这活在救人的医院里办起来有些微妙,但有钱拿总不是坏事,要知道时代在变,兔子们也是要吃饭的,何况这也不是什么要命的苦差,至少在帝眼里不是。 

尽管铃仙对于帝的小动作颇有微辞, 但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不知何时已经不敢再正眼看她。时隔多日,上次那泼冷水犹然在她心里发寒。尽管这件不经意的事已经被繁杂工作冲进了对方的遗忘洪流,纠缠伤感也是无益中的无益,但她的目光和帝交错的一刹那还是会擦出电鞭,抽中心脏。她掂量着如何不让帝看出来自己郁闷,不能让她烦——尽管帝并没有因为铃仙对她自身的纠缠不清烦过,却又不自觉想你就要失去我了,噢不,她给了自己两耳光,她怎么会在意这种事,什么在不在意,根本就不该想这种事好吗你这家伙,唉我真傻。铃仙在感伤之余,也这样责备自己的狭隘,觉得无非日常而已,何必如此计较。虽然是这样想,那股透彻心扉的寒冷的触须却仍然在铃仙的骨髓里爬伸,爬伸穿刺,颤栗不止——她犯了胸痛。 

永琳给她做了简单检查,一切正常,没有淤血风湿或其他疑难杂症云云,注意休息,多喝热水,对方轻描淡写地说道,然后又说你快去门口马上又要有人送来。铃仙心想原来我还没有外人重要吗,但随即梦醒似地晃了晃脑袋,胸口隐隐作痛。 

那个病人并没有病,是昨天晚上喝醉在雪地里睡着了,今天早上才找到人,呼吸都没了。哭成泪人的家属抽噎着这么说,又埋下头猛号。铃仙刚从房间出来去准备接待家属的茶和点心时,就被帝一把拉住,让铃仙帮她一件事。 

“那个冻死的人,我给他检查了,心跳都没了,冻得跟冰棍一样,我估摸着死了好久了,回不来的。”帝说,“等会儿我得把他推出去,脱不了身。你帮我推一下这块地,啊。” 

铃仙心里一惊,手里多了张地图和照片。对方朝她眨巴着眼就要溜,铃仙叫住她: 

“那我怎么说?” 

“哎呀,你就说,‘风水宝地,前有案山,中有明堂。人安息此地,可致后代鹏程万里、福禄延绵。’,嘛。我给你写下来。” 

铃仙手里攥着纸条,脑子里反复背诵那串文言文。走廊里的灯光昏暗不明,电流的细微声音嗡嗡作响,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萦绕久绝,让她异常不安。 

她在想,快点结束, 

快点结束。 

为什么我会摊上这种事。 

她不想在令人窒息的空气中多呆一秒。

走廊尽头传来一阵嘈杂,然后是一阵含糊不清的絮絮叨叨。空气凝固了几秒,接着被一阵哭嚎打成七零八落的碎片。她的心再一次缩紧。 

她拈着那张被汗水浸透的纸片,脚步迟疑、恐惧,走到那几个悲痛欲绝的泪人面前。 

“你们好。”铃仙看着地板。 

他们溺在哀痛中,并没有注意到铃仙。 

铃仙拉了下邻近男人的袖子,对方抬起头来,眼睛红肿。 

“这里,风水宝地,前有,案山,中有明堂……” 

“滚——!”男人朝她吼叫,一拳擂墙上砸出凹陷。铃仙全身一耸,像受寒一样浑身颤抖,眼泪嗒嗒落下,滴在地上。 

“我叫你滚啊——!” 

“后代福禄万里……鹏,绵……”她噫呜着哭起来,像个孩子一样抹眼泪。这时永琳她们赶了过来,截住了男人挥向铃仙的暴怒拳头,安抚着让他坐下。对方看见铃仙手里攥着的纸条、地图和照片,伸出手命令她拿过来。 

铃仙无法忘记师匠在那一刻的眼睛。师匠的眼睛一直都像无暇的宇宙水晶球,她在眩晕中似乎看到了那颗宇宙里的虚幻之景,看到永恒的太阳逐渐褪去光辉塌陷进黑洞,看到坠落的行星碎片擦过大气层沦为消陨的光芒,看到整个宇宙的光芒黯淡下来陷入无声的热寂。她闭上眼,躲进黑暗,逃之夭夭。 

她不理解为什么会有这种事发生,思来想去,她最后定位到真正的犯人——帝身上。就是那个家伙乱来最后还把自己给牵扯进去,就是她。去告发她,把她目前为止推销了多少块地,谋取了多少利益,埋葬了多少人的数字,全部都报上去。然后给师匠说,我只是受害者,这不是我的错,真的不是,我真的不想再这样了,求求你们,原谅我好吗。然后一切如初,我会好好工作,好好接待病人和家属,不会有一句怨言,休息日我会主动去人里买上等茶叶回来泡给你们喝,什么事都没有,那样多好啊,求求你们,我真的不想再难受了。 

真的不想。 

她忽然觉得自己举目无亲,连名义上可以依靠的人都不存在,和永远亭虚无缥缈的关系这时也显得那么苍白。此时此刻她想起了白玉楼的庭师,两人曾一起在夜雀开的食摊上喝闷酒消夜,互相客套。酒过三巡,她们面色潮红,嘴里嚷着听不懂的话,跟着音乐节奏敲打桌子唱跑调的歌,又互相指着鼻子傻笑,笑着笑着,被自己的眼泪给呛住,又流下了泪水。 

那只兔子一脸凶煞地出现在铃仙眼前,捅着她的脑门骂骂咧咧时,她浸在酸楚苦水中酝酿的虚幻之景又全都化为泡影,就连一丝留以凭吊的余烬也被现实的炽热之风呼到脸上,头灰脸土。你怎么连这点事都办不好,怎么就跟废物一样,啊?真的气死我了。对方一指头把她脑袋戳翻过去,嘟囔着走开。铃仙仰着头,不觉脖子的酸僵石化,呆望着天花板出神。她感觉到一股凉意在脸上缓缓爬移,直到涌进眼里,一片耀眼的白。 

光。 

灰色的光。 

日常生活中处处消褪的色彩逐渐让她感到四面埋伏的恐惧,它们就像伺机而动的饥饿狼群,随时准备一拥而上将她的理性撕成碎片。气态刀片般的酒精气息在深色的瓶瓶罐罐间缭绕迂回,电子荧屏上的黑白曲线起起落落,灰皮电线绞死在白色棺材下,黯淡的光芒在纯白的窗帘间忽隐忽现,世界褪尽色彩,恍若隔世。 

她在镜子面前眨着眼,看到的永远是黯淡的自己,灰白的长发,惨淡的双手,就连曾经血月般的双眸也褪去了光泽,只余黯淡。这是怎么了?我怎么了?究竟是怎么了?她冷汗涔涔,抱住自己发抖,在心里对自己反复强调冷静,冷静,没关系的,只要稍稍安静一下就好,一下就好。铃仙,快把碘酒和酒精拿过来。碘酒?酒精?她在一堆白色、灰色、灰白色的玻璃瓶间不知所措。没过多久帝就冲过来,暗骂一声笨蛋,拿上其中两个贴标签的瓶子匆匆走去。 

不是,我…… 

没时间给她解释了,听因幡们说有个大人物的儿子在竹林里玩,中了陷阱,正在里面接受治疗。铃仙揽起衣角擦去了额头的冷汗和眼里打转的泪,推开门走进去,才发现那个大人物的儿子是只狗。它身上四五个窟窿,淌着黑色的血。毫无疑问,在林子里挖洞,里面插上削成标枪的竹子,铺上干草捕杀野兽这种事,只有角落里那个插着手一脸阴霾的妖怪兔会干出来。 

帝没想到人里有旅游社居然做起了迷途竹林的度假生意。原生态竹林,秀丽风景区,迷途竹林欢迎您,啊呸,以前是个人都知道幽暗的竹林里除了她的致命陷阱还藏着什么,有钱人真的是人傻钱多没事跑来这种鬼地方旅游。如果不是她去收网,这个狗,还有这个从进门起就一直念念叨叨的女人就可以喂妖怪了。面对自己闯下的祸事,帝满心窝火。而那个女人在旁边一直指指点点,她戴着的钻戒、金项链、宝石指环、皮衣还有挎包上的金片的闪光让她更加暴躁了一分。女人问为什么不把她的娃娃送到急诊室,又像以前众多家属一样质问他们的职业道德。职业道德,职业道德,我们要是没有职业道德直接把你和你狗儿子抛在外面喂狼。帝插着手坐下,头撇向一边没搭理她。于是铃仙上前解释说明医院里还有其他病人,狗毛对他们不太好。对方一听见“狗毛”二字猛地给铃仙重重的一巴掌,把她打翻在地。你说谁是狗?谁是狗?你才是狗!对方朝她歇斯底里,嚷嚷道她老公是乡长,要请律师,请最好的律师,你们好自为之。 

“滚!”帝跳起来把她顶到墙上,墙体一阵颤抖,黄尘沙沙散落,“我们这里只有一个乡长,他在魔法森林卖电动,你那个算个屁。” 

律师最后是来了,可能是因为狗没救回来,也可能是因为女人被撞破头流了血。总之师匠是当了赔匠,医疗费,墓葬费,精神损失费,等等一堆费都由永远亭支付,这才免得上法庭。她把钱装在信封里交给帝,让她转交给女人。帝走出房门就将信封拍在铃仙胸脯上,一句话也没说就扭头走掉。然而事情总要办,锅还是得背。铃仙屏息着将信封捧给女人时,对方头上缠着绷带,正大口嚼着接待室的香蕉,信封递上来后一把将其夺走。也许是感到尴尬,铃仙哽咽着向女人道了歉,吱吱唔唔互擦脚尖时,头顶一阵凉意。对方告诉她别动,然后抹了嘴唇开始点钱。她就这样顶着香蕉皮,一直到女人点完钱然后心满意足地前去二楼休息。这时那束香蕉皮被冲出来的帝飞速夺下,像子弹一样冲出窗外打进竹林,惊起鸟雀一片。 

不仅是对铃仙,帝也埋怨永琳为什么要怕一个泼妇,要是允许的话她可以一锤子把那贱人的脑袋砸成核桃瓣,难不成还怕她?其实怕不怕的问题小,息事宁人才重要。众口铄金,不知何时永远亭就被人说是买墓地送医疗,再多出个打人的事估计又会被恶意添油加醋传成同城代打服务,届时还有何面目在乡里混下去。兔子们还可以卷起铺盖远走高飞,永琳不一样,毕竟家里还藏着一位娇贵的蓬莱大小姐这点就足以将她钉死在安全的结界里。生活如此相逼究竟缘由何处,已无从得知。而它恶意的玩笑:买墓地送医疗这样的谣传又与铃仙眼里的白色棺材不谋而合。这当然不是永远亭庸医杀人,奈何送来的人要么生命濒危救回不来,要么就是直接是一具尸体。毕竟医院的活不是满大街拉顾客那种,要吃这碗饭就得服从人里医院的安排,病人都得从他们那里过手,救不了的就送永远亭——人里的医院离得近,居民偶感微恙基本都去那里看病,没有人会因为感冒跑进这个迷宫里面的亭子来看病,更不用说分秒必争、人命关天的急救。但本来就不行了的经这么一折腾,更没法救。救死扶伤是医生的职责本分,但这也不代表真的能救死人,她们是医生,不是神。在面对后来一次病患家属的无理取闹时,帝就朝他们这么喊,并强烈建议他们组织人手去三途河对岸一阵火拼把人抢回来,省了麻烦人又能回来,皆大欢喜。 

当然这是不现实的,对着冷漠的现实乱叫一通也不会得到搭理,每天还是要吃饭,睡觉,然后活下去。生活仿佛人里工厂流水线上的程序,冰冷骨感。压抑的生活和未知的病症像蛛丝一般缠满全身,而她的挣扎就是不断往自己眼睛里滴各种药水,试图驱散视界里朦胧的灰暗,但都以失败告终。在角落里抓扯头发无声嘶吼时,她在颓丧中意识到一件事:没人能治好生活这种病,上天不能,永琳不能,她自己也不能。她咬住大拇指痛苦地呜咽,在喉咙一阵阵痉挛间下意识地呼唤母亲,但声音随即在空中凝固。 

她没有母亲。 

隆冬的深夜寂然无声,这让她想起了在月面的日日夜夜,想起了灰色的月球尘埃,想起了真空环境下在她耳边呼啸而过的死亡,想起了短兵相接的厮杀后的死之宁静。说来讽刺,她不过是只培育出来杀人的机器,是什么时候自己有了人性,懂得感情,已经无从知晓。漫涨的绝望过了头就会决开理性的堤坝,疯狂的洪水会冲走一切,她曾经的上司绵月依姬向新兵兔子们这么解释她们身上红眼精神武器的原理。她觉得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自己会在荒山野岭里四处乱窜。她漫无目的,被绝望驱使着往前走,直到无路可走,那也许是妖怪之山高耸的绝景悬崖,也许是灼热地狱遗迹翻腾的核反应炉子,无论是什么,她想,自己都会毫不犹豫一头栽进去,一了百了,全都罢了,罢了。 

她穿过没腰的草海,拨开连串的荆棘,又爬上长满毒兰的丘陵,栽进黑暗的树海。她头发蓬乱,粘着苍耳和疥螨,臂膊和腿上累累血痕,就这样一直走,走过凛冬的风,走过大寒的霜,走过新年的雪,走过初春的花,一直走到她趾骨迸裂,皮包白骨。她在破晓时分的灰色曦光中倒在泥巴里,再也没有起来。 

 

人里最后一位还活着的将军,曾经的战争英雄,多年前因为在一次寺子屋的演讲里对上白泽慧音的教导之恩报以感激的拥抱,而被捕风捉影的记者添油加醋写成震惊二字开头的报道指责出轨和不忠后,就再也没出现在公众视线内。虽然那名记者最终受到严厉的惩处,不过之后以他命名的广场、学校和纪念馆的竣工仪式上都没有了他的身影。他在迟暮的晚年里重新打理起乡下荒废的老家,打扫落了灰的衣柜,结了网的壁橱,还有落了灰的蛛网。他每天擦拭妻子和一些战友的遗照,这些人的笑容都停留在曾经的芳华岁月,只留下他一个人孤独老去。除了每日惯例的伤感,老将军在晚年里重燃对酒的兴趣,每天傍晚都会独自蹒跚到镇上一家街角深处的地下酒馆消化悲哀。吸引他前去的除了那扇弹痕累累的厚重钢门以外,还有为人爽快的老板。当地的人每每收了工,结伴去酒馆消夜时都会你一句我一句拉起嗓子唱战歌。这首冲上云霄的歌是在战争爆发后老板收留的难民里一位清瘦的文弱先生写的,在多次轰炸和逃兵的袭击中这首歌成了保护他们活下去的两扇屏障之一,另外一个就是酒馆现在这扇弹痕累累的厚铁门,这也是最让老板得意的宝贝。每次将军前来买酒,老板都会和他谈天说地,聊着聊着就会指着那扇老伙计谈起当年那场战争。 

现在是晚上十点,烛台上的流焰正慢慢将蜡烛烤化,电唱机里徐缓飘出略显伤感的爵士乐,将军一个人坐在吧台的凳子上喝酒,没有那个战士的陪伴多少显得有些寂寞。将军并不会知道,老板在外面捡到了一个倒在泥巴里的女孩,她的鞋子丢了一只,身上的衣服破损不堪,头发里面粘着苍耳,浑身都是泥。老板把她带回来后请了洗衣服的老婆婆来给她梳洗,换上新衣服。他想,如果这个孩子跟他一样无亲无故就一起过好了,反正他也不指望找老婆。 

在之后的日子里,吧台上多了一个女孩的身影。铃仙在醒过来后面对老板巨细靡遗的询问都选择沉默,本来她以为自己会就这么死掉,但生活似乎在无意间又向她开了玩笑。在行尸走肉般的日子里她想起了白玉楼的庭师,想起了那些糜烂的夜晚。于是她和常来的老将军一样燃起对酒的狂热兴趣。真是神奇,那些白色玻璃瓶里的琼浆玉液下肚后简直让人飘飘欲仙,像做梦一般。醉酒的铃仙像一坨泥巴附着在吧台上,觉得自己又发现了一个真理:酒是打开现实与梦境的第二扇门,第一扇是睡眠。她曾经在梦里面把从最凶最恶的瘟神和穷神到近乎无敌的博丽巫女全部胖揍了一顿,四处寻衅滋事单挑打群架,以至于人们不得不拥进永远亭向蓬莱山辉夜疯狂告状。然而现实和梦终为两界,虽然现实没有的梦里都有,可虚无终究是无法填满人的欲望深壑。酒就不一样了,铃仙觉得自己仿佛在现实里做梦,梦见自己在一家医院里当牛做马还一直受气,最后忍无可忍跑出来一直跑到一个酒馆开始过起了神仙日子。酒果然就是最棒的东西了,世界上还有比酒更好的东西吗?酒就是正义!酒就是力量!铃仙抱住老将军的脖子向天花板大喊,对方一阵尴尬从她的臂弯里缩出来,铃仙又一把拉住他的手,问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不是?那你喜欢我咯?又不是?你这家伙。老将军起身离开座位,换了一个桌子独自喝酒。铃仙向他举杯,说为我们的健康干杯。饮下这杯酒她的身体就像蠕虫一样从座位上翻下来,就这么侧躺在地板上。老板急忙赶来扶起她,铃仙反手又缠住他的脖子开心地叫唤: 

“熊熊好——可爱啊。” 

她整日就是喝,泡在酒精作用下如梦似幻的温柔乡里简直不能再爽。某日她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灌下一大桶啤酒后,扭着秧歌飘到门外蹲着,冲放学回家的小孩子们咧开怪异的笑容,招呼他们来姐姐这里玩。娃娃些,快来玩啊,姐姐给你康好康的。小孩子们尖叫着跑开,家长抱起孩子就走。人都走光了后,铃仙才注意到街道上裹在深色大衣里抵御春寒的老人,他坐在一只凳子上,一旁摆着个盒子,里面装着各色小鸡。她一瘸一拐地走到老人面前说小鸡娃好阔爱呀,怎么卖怎么卖,老人伸出五根手指。于是她把大衣里的四张大钞“啪”的一声拍在他手上。对方急着推回去,铃仙方才欢喜的表情即刻烟消云散,一脸阴霾,问,你是不是看不起我,是不是?不是?那就收下。我问你,我眼睛漂不漂亮?漂亮哈,什么颜色?红色?那就给我整一只红的。老人眉头紧蹙,收下了钱,拿了只灰暗的小鸡给她。铃仙把孱弱的小鸡捧在掌心里,啾起嘴,啾啾啾。啾啾啾,铃仙真是太可爱了,妈妈带你去吃好吃的。来,铃仙,妈妈给你吃饭。铃仙,来妈妈怀里让妈妈抱抱。铃仙,你怎么又瘦了是不是没好好吃饭。铃仙,你是不是渴了,妈妈给你喝水。铃仙,你这么可爱以后不要千万被猪拱了,哪个渣男敢碰你我打断他的腿。铃仙,你以后想当作家还是想当老师,反正不要当医生。铃仙,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渴了,妈妈给你喝水……铃仙?你怎么了?铃仙?铃仙!铃仙死了,那只叫“铃仙”的小鸡在当天下午就死了,卧在吧台上用毛巾堆起来的小窝里一动不动。老板觉得小鸡死掉是因为铃仙给它喝伏特加,但这点是不能说的。一开始他也提醒铃仙不要给小鸡喝烈酒,没想到她就跳起来朝他吼这哪是什么酒,这是水,是生命之水!好好好,生命之水,生命之水。老板不想和她争辩,这只小鸡就算好好照顾也活不了多久。它们还在蛋里时就不知道被打了什么进去,才变成这副五彩斑斓的模样,好吸引一时兴起的小孩子掏腰包,这样包括那个老人在内的小商贩才好混口饭吃而不至于饿死。老板把手搭在铃仙肩上,告诉了她这件事,想安慰她——这孩子都捧着小鸡的尸体捧五个钟头了。 

“也不要这么难过。” 

铃仙呆呆地捧着双手,没有理他。 

“我说铃仙……” 

铃仙诈尸般全身一耸,吐着粗气,两只血红的眼眸钉着他。老板被吓了一跳,手刚抬起就被铃仙铐住摁在吧台这个案板上。 

“你说什么?” 

“我说,也不要这么难过……” 

“下一句。” 

“我,我说铃仙……” 

“不要叫我铃仙!”铃仙像野兽一样朝他咆哮,“那么多个铃仙,哪个铃仙?铃仙一,铃仙二,铃仙一二三四五六七,铃仙七六五四三二一。那么多个铃仙?哪个铃仙?而且她们都死了!死了!你知道吗!死了!叫我优昙华院!叫我因幡!” 

“大姐,我究竟该叫你什么啊……” 

“优昙华院·因幡幡幡幡幡幡幡幡幡幡幡幡幡幡幡幡幡幡幡幡幡幡幡幡幡幡幡——” 

从此之后老板就不得不在胸前的衣兜里装上写着优昙华院·因幡的纸条。他有时在想自己到底是惹了哪路神仙来安排一个瘟神到自己店里安坐。没办法,说到底还是自己犯贱。自己捡回来的孩子,哭着也要养下去。酒馆里虽然因为铃仙的现场表演吸引了一波游手好闲的社会青年来围观,自己顺便扩大了一下生意。但老将军沉默的身影自铃仙安坐以后再也没出现过,想到这里他有些头痛,拉上铁门三个棍子粗的插梢并上了大锁——这个习惯他从战争爆发后一直保持到现在——打着哈欠回家歇息去了。 

后半夜的时候,老板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他心烦意乱,接了电话,对面传来一阵咚咚的敲打声,以及一个暴怒的声音: 

“你明天,嗝,什么时候开门?” 

“草你妈,”老板额头青筋暴露,把电话砸在床头柜上就翻进被窝,没多久电话又响了,这次对面传来的敲击声更加沸反盈天,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暴怒的咆哮: 

“你他妈敢挂我电话?我问你他,嗝,妈明天什么时候开门!” 

“我日你奶奶,就算我要开门我明天也不会让你这狗娘养的进来的!” 

“我进你妈!老子要出去!你他妈,嗝,再不给我把这破门打开我就把他砸了!” 

老板把电话扔出窗外,楼下随之响起汽车警笛。他用枕头压住头,想你他妈就砸吧,我的门不是想砸就能砸的。 

第二天一早的时候,老板收拾好行装,拎着钥匙串来店门口时,发现自己那扇得意的宝贝门被揉成废纸般躺在街心。 

在铃仙绝望的怪力下这扇无辜的门不堪一击。她在后半夜里浮尸般从酒池底部漂上来,于是她想起了优昙华院,想起了因幡。优昙华院是师匠给她起的爱称,因幡是辉夜大小姐给她的姓名,同时也是帝的姓。她抓乱自己的头发,在漆黑的地下酒馆里痛哭咆哮,朝着黑暗里一头撞上去。一阵沉闷的波动震得她两眼发花,等清晰时她看见了夜空中高悬的银色月亮。酒精作用下的虚幻之景在这一刻像是命运嘲弄般和现实搭上线:她当初不过是被月都人工制造出来杀人破坏的生物,这和那只被打进化学药剂的小鸡有什么区别。她明白了消失的色彩其实就是机能组织老化的表现,自己这个可悲的杀人机器注定是活不长的,追求爱和幸福更是一个笑话。自己本就该死在战场上,本就该和铃仙一铃仙二铃仙一二三四五六七铃仙七六五四三二一一起死在战场上,为什么会活到现在?为什么?铃仙咆哮着冲了出去,冲进山林,冲进回忆,冲进以往被遗忘的日日夜夜。她想这样一直跑下去,迎着灰色的晨曦一直沿着时光相反的方向跑回到自己出生的那一刻,然后她会死在战场上,同铃仙们一起死在战场上。于是那扇铁门着了魔法般舒展四角变回原样重新嵌在门框里,孱弱的铃仙吐出伏特加重又站了起来回到老人的小盒子里,时间之风把她吹过初春的花,吹过新年的雪,吹过大寒的霜,吹过凛冬的风,一直将她吹回到永远亭里,女人挥手使用原力将倒在地上的铃仙扶起,师匠把地图照片和纸条还给了她,眼里无声的热寂里重新燃起宇宙的光辉,面前的病床随着她一抬从深渊里被吸上来,飞上来的碎片逐个拼好整个世界,病人们都从急诊室里面推出来跟着家属一起回到家里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又重新站了起来,整个世界重新染回应有的色彩。最后的最后,铃仙回到月球,然后她会选择迎着弹雨撞上去,而孱弱的铃仙会重新被蛋壳包裹,回到母亲温热的身体里。 

一切的一切,都崭新如初。 

 

灰色的晨曦在地平线消失的那一瞬间,她迎着光,看见师匠,还有辉夜大小姐,还有帝。师匠依然是那样温柔地给她做伤口包扎,少有交流的大小姐笑起来依然那样动人,偶尔使坏的帝把做生意的钱偷偷塞进红包里放在了铃仙枕头下。时间之风扬起她的长发,她重又变回以前的那个有些害羞、怕生的铃仙。 

她曾经哭求一个家,一个温暖的家。 

她曾经哭求爱,温暖的爱。 

她想回永远亭。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 

 

早晨六点的竹林还有些清冷。空气微寒。大概是曦光还仍淡弱的缘故,永远亭显得有些凄冷。早些时候,永琳、辉夜、帝还有由永琳背着的昏睡不醒的铃仙刚从外面归来。帝在外面找铃仙时几乎发了疯,以至于在后半夜从悬崖上摔了下去折断了腿,正让辉夜抱着,像个小孩。 

她醒来时,看见的是师匠,还有辉夜大小姐,还有帝。 

她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叫唤,挤出四个字: 

我回来了。 

她们笑了,帝和辉夜眼里噙着泪,永琳抚摸着她的脸颊: 

你回来了。 

嗯,她也笑了。 

我回来了。 

 

为什么每个故事都以生命的消失、悲伤的离散为结局,即便是那些皆大欢喜的大团圆,读者产生的无端却又不无道理的联想总会引申到生命的最后的消散。万物皆空,但这不妨碍我们安然享受当下转瞬即逝的幸福,今朝有酒今朝醉,噢不,我真的不想再喝酒了。铃仙在读完一本铃奈庵借来的小说后这么想。后来铃仙胸痛的日益加重,永琳在翻遍一本又一本医学著作后,就到铃奈庵借了一本心理学书籍读了半天,随后让帝去照顾铃仙,她这么做是想让那颗孤寒的心温暖一些。后来铃仙行动逐渐迟缓,靠椅子坐下来时,总会想起以前那段灰色的日子。她嗤笑起来,苦涩的嗤笑。

帝给了她一耳光: 

“你笑什么?笑什么?你笑你妈呢?只有疯子才会一个人笑,你他妈快给我正常点!你怎么又哭了?你别哭啊,你一哭我也,呜啊——” 

后来永琳告诉她应该对优昙华温柔点而不是给她一耳光。 

帝说,她不想看见铃仙像疯子一样。 

 

如果不是老板四处打听前来报信,可能铃仙就真的回不来了,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永琳握住老板的手说到,对方表示河童已经把门恢复了原状,老朋友也回来了,今儿这事,过去了就过去了吧。 

 

辉夜龟缩在被子堡垒里严阵以待,她昨天用十六枚铆钉把棉被固定在了地板上。铃仙无奈扶额,商议要不约定一个时间,双方各做让步,七点四十如何。辉夜说八点,铃仙说那就八点,辉夜在被子里唤道再多五分钟,这五分钟,四舍五入那就是一个亿啊。 

 

铃仙撑起老化的身躯蹒跚着走向大伙房。帝抱住她,说我去。忙活到中午后回来发现铃仙趴在地板上一动不动。 

 

铃仙坐在床被上,四个人聚在一起吃帝做的速热伙食。米粒尝起来像塑料,但辉夜还是一边大嚼一边不忘说:真香。又舀上一勺牛肉粒递到帝嘴边:来一口,老帝!帝嘿嘿笑了,是啊,老了,几百年了,时间到底是怎么过去的啊。 

 

铃仙坐上了定制的电动轮椅,她口齿逐渐不清,指着帝说:帝。帝嗯嗯答到,又指着永琳说:师匠。永琳哎地答应一声。 

 

铃仙坐在轮椅上,膝上搭着毯子,上面放着香霖堂淘来的PS4的手柄。破烂王的店最近新进了一批游戏,辉夜让他拿简单快活的那种,于是香霖掏出了《黑暗之魂》。 

铃仙抬起头来,问如果她死了,以后会不会有其他人代替自己。 

辉夜说,会,不停地在人物翻下悬崖的边缘试探。 

铃仙问,还系,兔纸吗。 

辉夜说,是,准备在屏幕里对着一群怪物来次猛男空降。 

铃仙问,为夏,么呢。 

辉夜支吾了半天,缩进被窝里,说:我喜欢兔子。 

铃仙笑了,笑得很甜。辉夜蜷在被窝里,手柄遮住了染红的面颊,对着显示“YOU DIED”的画面反复拨弄摇杆,曦光如水般从格子窗里流泻下来,流入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流入时光,波纹荡漾。在多年以后的某一天,她们徒步到一块石碑前,伫立在阴雨天静滞的灰色晨曦里黯然。辉夜披着毯子,八点零五分的空气还有些清冷,灰色的天空中有燕子掠过,雨丝风片。

她俯下身,抚摸着石碑,轻吻那句岁月潮雨滋生的青苔蚀刻过的凹痕: 

“优昙华院·因幡”。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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