稗田夏木

我们都不会老的

赤潮

    

    多少年之后,宇佐见堇子从京都兜兜转转返回了故里,在投了一堆没写满的简历后,她发现自己的情绪常常无端失落,抑或焦躁不安,宛如童年噩梦里的濑户内海。那时涟涟赤潮会将一些空瓶、塑料袋和破渔网之类的垃圾冲上海岸,积成一道新月形的壁垒。残霞掩映的赤色潮水让她忍不住猜想,也许有一头史前巨鲸死在了附近的海域,心脏上插了根淡蓝色的捕鲸枪,汩汩鲜血便随着洋流涌入了海湾。她在小时候目睹过鲸的宰杀,尖利的磨刀声和刀刃反射的寒光,遍地鲜血泡着内脏和碎肉,乳白色的脂肪和皮,都给她那段嫩芽年华染上了不应该有的色彩。于是那时的心惊动魄让她在赤潮的时候总是浮想联翩。海面没有渔船,也没有飞鸟,岸上堆着垃圾跟死鱼,一片红色死寂。后来加上常常听见老人口中的怪谈,她便以为这也有食人妖怪们其中作乱的缘故,海岸才会这般地狱光景。

    她那时初一,总是独来独往,足球场上的喧扰和女生叽喳的八卦新闻都让她有些心烦。在那个单纯的年纪,这两种娱乐差不多成了孩子们的主旋律,而她则是一只不和谐的曲子。课余时光对她来说就是窗外烟囱林立的灰色远景,落在课桌上的煤灰,指间旋转的铅笔,练习册上的涂鸦,还有书包夹层里藏着的超能小说和熊猫兰兰的玩偶。她并不爱说话——其实是不怎么会和他人说话,左手常常不由自主地打颤,加上练习册上面看了让人发毛的东西,她自然而然也就成了同学们眼里的怪人。有人朝她扔石头,但她打心里确信,只要一个眼神,那些石头就会在空中拐弯重又飞了回去,正中犯人额头。

    她记得自己是有一个父亲,但长得什么样,身高几尺,有没有抱过自己,或者亲吻时有没有被胡子扎疼这些记忆似乎都不曾有过。母亲告诉她父亲是去了京都工作,要过很久才会回来,至于多久,是做什么的,住哪里还是个未知。母女俩住一个单间,房间足够容纳两张床外加一副桌椅,那时她就坐在角落里摆弄自己的玩偶,嘴里咿咿呀呀地模仿着想象中大熊猫的叫声,母亲伏案的身影遮住了台灯昏暗的光,看起来格外憔悴。小堇子那时并不知道她妈妈正在为一堆明细账和出纳抓狂,只是日复一日发问:

    “那我们能去看他吗,我想看大熊猫。”

    “闭嘴!”

    小堇子就很听话地闭上嘴,屁股坐在自己的左手上。直到后来她才从几名老人口中得知:自己的父亲在她出生后没多久就犯了浑身上下的痛病,和当时许多家猫一样,他的理智被折磨到崩溃,于是某一天整条街的人都看见宇佐见家的男人一丝不挂地在街上转圈,最后直冲濑户内海而去。

    老人们是她经常来往的对象,她觉得在那些信神信鬼的人群中更能找到一种神秘的刺激,毕竟传说和怪谈总是能吊起自己的胃口。同样,老人们也知道街角有一个读初中的女孩子会耍塔罗牌,占星术,还会隔空取物:一只手就这样支在半空中,几步开外的拐杖就像受了磁力一样沿直线飞了过来。经过几天茶余闲谈,他们达成共识:此人乃天神下凡,化为孩童之身,感应了他们日日夜夜的祈祷来赶走把大海变黑的妖怪。妖怪呢?就在沿海那一连串黑烟缕缕的钢铁要塞中,因为他们,山野才会光秃秃一片,大海的生气也被抽干,死去的龙王的血伴着潮汐和风中的呜咽才涌上岸来,而她父亲就是喝了龙王血而犯了绝症,这一点是关键。于是在一个下午,养老院的老人们将讨论的内容全部说给堇子听,而妖怪们就在那些要塞里:

    “佛祖保佑,但愿你能降服那些妖怪……”

    “我觉得可以试试。”

    在当周星期六的一个下午,她带了一幅扑克和一把水果刀,就这样光明正大地走那些要塞的正门。看门的见一个佩乱码披风戴宽边洋帽的小女孩走了过来,立即喝住了她。还没等他看清那个小孩的面貌,他整个人就兀自飞到半空中,然后像一根标枪一样倒竖着插进了垃圾桶里,两只腿朝着空中乱蹬。

    堇子走到门前,那副门闩便锃的一声崩断,整张门像纸一样凭空被揉成一团飞到一边,顺势砸断了水塔的支脚,整个水塔仿佛中弹的哥利亚巨人一样侧身倒下,在地上砸出一个大坑。附近楼宇里跑出一堆惊慌失措的人——他们以为发生了大地震,呼啸的风中回荡着钢铁被扭曲的呜咽,听上去就像蓝鲸那种绵长而又尖利的呻吟。要塞里敲响了警铃,此起彼伏。堇子看见对面一栋建筑物里涌出一堆拿着扳手提着盒子的家伙,她信手一挥,一阵无形的巨浪便将他们卷上了半空,顺势推进了海里。

    虽然阵仗如此之大,然而直到现在堇子都没有见到自己想象中尖牙利嘴或者头上长角的妖魔鬼怪,她觉得还做得不够,于是便对着一栋栋方方正正的建筑物伸出双手,奋力一挥,它们就同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个接一个倒下,霎时间土石四溅,一片瓦砾像流弹一样飞来在她脸上划过一道血痕。有人举着扩音喇叭在朝着她大喊,内容听不大清,她脸一黑,紧接着张开双臂,像受难的耶稣一样斜着飞上半空。于是整个大地震动起来,一道巨蛇般的裂痕直贯海滨要塞,将脚下的土地崩裂成块,整个海滨瞬间沉降,慢慢消失在惊涛骇浪之中。

    在一片惊天动地之后,大海里的血红色竟慢慢开始向一个中心点汇集。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一道血红色水柱直冲天空,似乎有人关掉了太阳的开关,整片天空一片暗红,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开水一样的雨珠打在身上“嘶嘶”发响,冒起呛鼻的白烟。她心脏停了一刻,那时她看见自己左手的血肉正在慢慢融烂,露出了白骨。她试图挣扎,却感受不到腿脚的存在,嗓子也哑掉,越来越浓的白烟正在慢慢包裹自己。

    她眼前一白。

    从床上猛然坐起来的时候,旁边的被子已经空了,母亲早早出了门,桌上放着一张盘子,里面装了糕点,带着煤星的风拂过窗帘飞了进来,让她一阵咳嗽。脑门上的旧痛发作,她才想起昨天硬闯工厂的经历,不过并没有让门卫飞起来,也没有让铁门被无形的巨力揉成一团。被门卫追着跑时,她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至于后来,她试着凭意念移动一支笔或者一块橡皮,甚至快把脑门的青筋憋爆了,那些东西都没有动过一毫。每个放学的下午依旧会有石头往自己脑袋上报道,男孩子们对她做鬼脸,她装作没看见就匆匆跑掉,留下身后一阵哄笑。街上的老人们都还在,但提到那些超能力和神话传说,他们都瞪着堇子,仿佛在看一个原始人。

    “别做梦了。”他们说。

    梦?究竟什么是梦,什么才是真实。昨夜梦中那一片摧枯拉朽回想起来是如此的真实。究竟是自己,宇佐见堇子梦见成为了超能力少女,还是那个超能力少女梦见自己变回了宇佐见堇子。这个问题在几千年前的古中国已经有了原型,直至今日仍旧没有答案。但后来,她在梦中看见的另一片世界:没有参拜客的神社,湖畔的红色洋馆,一袭白发的不死人,围裙洋装还总是故作神秘的十七岁老太婆,大片耀眼的光弹在空中掠过,一阵风带起漫天的花雨。那些光景看上去是如此真实,梦里的旧泪在第二天仍旧如新。

    在高考结束那天,她看着满天雪片般飘飘洒洒的碎纸,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忽然想起几年前的那个梦中世界似乎已有一段时间没再相见。她想,也许真的就只是一场梦而已。从昭和年代过来仅存的几名老人的口中得知她的父亲的确是因为痛病而跳海,大熊猫也不在京都,在东京。不过这都无所谓,她只想离开这里,凭着某种冥冥之中的情怀感召而填了京都的志愿。

“慢慢的,那些高耸的烟囱没了烟,整片厂区也一点一点被拆去,留下一些无人问津的废墟,过去那些钢管水泥如今都已是断壁残垣,褐色的苔藓爬满了水塔背阴的一面,铁门生了厚厚一层锈,摸一把满手腥味。阳光从破窗里漏下来,有海鸟在办公楼上筑巢,里面的蛋又大又白。偶尔会有游客在滨海端了板凳钓鱼,曾经污染严重的海湾也慢慢恢复了往日的蔚蓝……”,这些文字是她后来寄读京都时在学校的旅游杂志上看见的,两名作者,一个是外国名字,另一个也姓宇佐见。时值毕业年,大学短短几年过去,她没谈过恋爱,也没什么特长。因为帕金森一样的左手,公司在面试阶段就将她刷了下去。一个人在夜晚的街头毫无目的地乱走时,她在想,是不是自己的左手也是因为那些年的龙王之血才变成这副模样?

    现在是六月的一个下午,除了车厢里令人窒息的闷热,一切都还好。她下班搭乘列车回家,经过濑户内海的一角,沿途可以看见迟暮的夕阳,金沫晃荡的暗蓝海面以及斜对岸阴沉的青山。渔夫将一箱箱针鱼和海虾卸下船。成群的飞鸟正追着水下的沙丁鱼群,掠过水面的牡蛎筏子,拍动的双翼搅碎了一方余霞。结对的海豚沿弧线跃出水面,倏忽间又潜入水中,银灰色的尾鳍拍起白色水花,让沿岸的单反青年一阵欢呼雀跃。没有了赤潮,没有了远航的捕鲸船,没有了黑烟缕缕的钢铁要塞,也没有了想象中吃小孩的妖怪,濑户内海的一切都井然有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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