稗田夏木

我们都不会老的

上善若水

*本篇收录于《华胥三绝·镜思》

*在失败的原篇上的改作

*剧情无聊,强说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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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闲坐自悲的时候,布都偶然想到,自己给小男孩取屠自苦这个名字,和她母亲屠自古的起名缘由相比,觉得除了苦,多出来的那个偏旁大概也无意中流露出她对如今世道一种绝望的愤怒,以及悲哀。一路纷纷扰扰过来,她渐渐寡言少语,无须像过去那样要一个灵魂的枷锁将自己强缚于此。如那句话所述的道理一样,对这个千疮百孔浑天黑地的人间世,人又何必去拼个你死我活。匹夫之怒换来弹指一瞬的复仇快意,余下不过伏尸数人,血溅三尺,长风拂过便连灰烬也不复存留。豺狼虎豹横行于市,有枪杆者拥兵自重,什么也得不到改变。只是,几句话就能讲明白的道理,自己却用了一生去理解。

    风轻云淡的日子里,时间水过无痕。以往被精确划分的十二时辰如今只是白天黑夜两个模糊的概念。沉寂的道观里日常杂务都交给了苦儿打理,织麻纺线,裁剪衣裳,厨房厅堂,样样操持,尽管他本人对此极为抵触,但日子就是这样,茅厕坎坎上栽菜也得将就着过,什么平复天下铲尽祸害的大理,不先把穿衣吃饭的人伦物理搞好那都是空了吹。对于物部布都本人,苦儿的印象里,这个沉默寡言的师父整日都坐在她那把陈旧的太师椅上,从未离身。师父在他小时候就常念叨那把椅子曾经有幸被圣德太子坐过,更神的是太子衣冠就沉睡在这座道观地下,等着天地日月为她重铸躯体,再造生命。太子本人在时,天下太平,海清河晏,因朱砂之毒才不得不自毁肉身。日落西山,豺狼虎豹也有机可乘,所以世道才纷乱如此。而太子苏醒之日时,东曦既驾,霞光万道。祥云起,紫云开,太平盛世重回来。这个传说的真伪无从考证,不过在自己印象里,师父确实少有离开此地,整日就是坐着,活活成了一尊守护神。这个他们师徒二人等死的墓穴不知年龄几何,倾圮的土墙这里那里爬着青藤,向阳的一角长满了稗子、芦苇和其他一些无名杂草,道观东边有株古槐——平日添薪就仰仗着它,本堂的木门上贴着卷角的神灵画像,堂内就坐着自己这位蓬头垢面的老师父。她有时在堂内,有时在大门门槛前,有时在那棵古槐下若有所思。位置虽然在变,但每次看见她,她都总是坐在那把太师椅上。苦儿觉得,师父这么大的本事,腿都不用动就能移形换位,凭什么只教给自己挑水煮饭的这些妇人伎俩。

    他不止一次这样问过布都,眼下战火纷飞,又是荒欠岁月,大水冲了整座城,山下的百姓们被战火烧着屁股跑,盗匪又趁机烧杀掳掠,抢起人来不分贫贱老弱,这种垃圾不千刀万剐剥皮实草还留着过年不成?布都说不成,你就留在这里,记得给菜园子里的萝卜白菜浇水,说到水,缸里面的水也见底了,你去挑几担回来。

    其实,物部布都并不是苦儿所想的那样消极避世,冷漠无情。内心再怎么悲天悯人,也只能是无可奈何,除了留在这方小小的天地内,守着小乾坤等着神子的苏醒,别无他法。跟无常比谁头铁那纯属嫌命长。她自己还好,苦儿这个肉体凡胎不一样。再让他有什么不测,自己又有何脸面再苟活于世。活着无脸见神子,去死又愧对地下的屠自古。自己现在是船头跑马,有腿也无路。所以,好好地活着,等待,才是。

    对于布都的说辞,苦儿表面唯唯诺诺,私底下却认了不做缩头乌龟这个死理。天下大乱,哪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对于那些人渣:奸杀平民的异国军队,掳掠老幼的盗贼匪徒,废话无多,刀斧枪炮上面过。于是在某日清晨,坐在太师椅上的布都就透过门隙望见苦儿扛着一捆步枪摇了回来,腰间还挂着几个手榴弹。突然一声尖啸从天砸下,道观有生以来挨了第一发炮击。幸好,是一发哑弹。这坨铁重重地摔在苦儿身后,溅了他一身的土。但他丝毫不介意,回头看了眼就一路跑过来,推开半掩的门,同时,与布都对上了眼神。

    之后,不管布都怎么苦言相劝,苦儿就是不肯将那些军械送还回去。对方说我这是辛辛苦苦搞来的新货,不用一下那可惜了。那一刻布都的眉头拧在了一条麻花,她反复告诫苦儿不要惹事,从哪里来的悄悄的送回哪里去。人家拿到东西了多半也懒得去追查罪魁祸首,再不成,你把那些个枪杆子放下来嘛。我给他们送回去,他们要把我三刀六洞砍头剁脚也好,我命贱,没那么容易挂。话音刚落,屋外一声爆响,围墙开了一个大口子,刺鼻的火药味弥漫开来,屋顶的沙土纷纷散落,淋了两人一头。布都用阴郁的眼神示意他:你看,再不息事宁人,我们俩都得被废墟活埋。不幸的是苦儿会错了她的意,以为那种坚定的目光是让自己明白:你看,再不斩草除根,我们俩都得被废墟活埋。于是在第三发炮弹掀了他们的菜园子时,他就借口去上厕所,拿了几个手榴弹就翻过墙下山去,将放炮的家伙一锅端了。那些蹲在迫击炮旁边的兵,当地人称鬼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捆手榴弹炸成了肉块,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以为的游击队据点只有一个老住持和一个刚满十八的小伙子。布都远远望见苦儿抱着一尊迫击炮回来时,整个人都在发抖。据他所述,至少有十个人死在了他这次出乎意料的奇袭中。平白无故没了这么多人,接下来的会是什么,不言而喻。

    “您别担心,”苦儿拍着胸脯,“来几个,我杀几个。那些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求求你不要到处惹事。”

    “我是在替天行道。”苦儿对着空气冲了几拳。

    布都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够了!你不要命了吗!你活够了吗!他妈的还在笑,笑个屁,我都想哭!你难道不知道你娘怎么死的吗!她一脚把太师椅踢翻过去,把苦儿吓得倒退两步。远处烧焦的城镇拉起了防空警报,旋即有一排黑影出现在半空中,伴随引擎轰鸣,像下蛋一样丢下一颗颗燃烧弹。高射炮砰砰打个不停,两架轰炸机起了黑烟盘旋起来冲进黑烟,另一架折断了机翼在半空中兜了几个圈子,裹着团烈火像陨星似的笔直坠落,在惊慌失措的人流中爆炸开来。苦儿远远望着,头也不回地走出道观,留下一句话:

   “是被乱军打死的。”

    这句话一刀捅穿了她的胸脯。布都怔怔地望着他渐行渐远,直到那个身影消失在荒树林的交错掩映中,她才从回忆中惊醒,见梁木吊灰,风吹树叶。那一刻,她才明白自己在这个时间步履蹒跚、寂静到死、让人失去感知的破院里是何等的孤独。她一头栽进大缸里,在冰冷刺骨的水中张开了嘴歇斯底里,无声地嘶吼。

    苦儿不会知道,在他加入游击队的这两个多月,物部布都在那方小小的破院里是如何的坐立不安,辗转反侧。自从他离开后,布都就整日像个精神错乱的怨妇一样披头散发,在道观周围毫无目的地兜圈子。也许是苦于守护之命,纵然她不断呼唤屠自苦归来,却从未有踏出道观一步去寻他千百度。以往风轻云淡的日子现在都在一根根手指上扳着过去,这是第十一天了,这是第十二天了,这是第十三天了。她捶胸顿足的同时又大声咒骂,苏我屠自苦你个挨刀砍脑壳的死瘟丧你就这么丢下我一个人你考虑过我的感受没得哦,你个悖坛子时的滚去滚来地悖哦,我是倒了草帽霉一圈一圈的霉啊。你倒是安逸了一头去寻了痛快你叫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哪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你娘亲哦,你给我回来啊你个挨千刀的啊。等到喉咙嘶哑了,舌头焉气了,布都就对着似血残阳捣蒜似的磕头,心里苦求让苦儿回来,让他平安无事的回来。回来吧,回来啊。她一头砸进土里拉高了嗓子一声长号:

神子大人啊——

    不知是听见了风中熟悉的声音,还是被后撤的战线所逼。春末的一天傍晚,苦儿终于是带了一脸血和土回到了道观,肩上还搭了一个神志不清的伤兵。那时布都还在埋头徒手刨树根:这些天她将心底发芽疯长的怨气转移到这些枯木上,笃定是这些杂种挡住了苦儿回来的路,必须要把它们一个不剩的铲除干净,这样苦儿就会回来了。当时苦儿在想什么时候道观这儿出了疯子,是闹了母猪疯还是羊儿疯。直到他站定了身子,他才认清楚这个撸树根的疯婆娘就是师父。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有多爱她。

    他站在她面前,没有喊师父,而是轻声呼唤:“布都。”

    当布都听见那一声混杂着火药与血气的声音,抬起头来时,恍惚间看见死去的屠自古就站在那里。她整个人如遭晴天霹雳,五脏六腑都要碎了。她先是凄凉地长啸一声扑上去抱住了他,裂开嘴尖声狂笑。苦儿跪下来让她揽着自己的脖子,泪花一下子就涌出了眼眶。布都像个傻子一样渐渐笑没了气,嘴巴一歪,胸肺猛然收缩,她像只唢呐一样放声大号。

    在之后的日子里,布都把伤员安置在了自己的房间,领着苦儿一起上北山去采药,在南边的雾之湖打鱼。沿着似曾相识的荒芜小径似乎还看得见当年自己四处挖凿留下的痕迹,踏断的荆棘,撕裂的树干,种种影像涌上心头与眼前的荒景重叠,颤动,她咬着牙前行。由于负伤军人的伤口发了炎,她不得不背着神子留下来的太师椅穿过占领区跑到西面的租界,换了几剂青霉素和头孢。回来的路上她看见自己当初砸出的凹痕——到现在都还没填平。她一脚跨了过去,努力把视线从那个坑洼上移开,却在回来的路上抹起了眼泪。

    她从伤员的口里得知,他跟着其他几名战友在掩护群众离开战区后遭遇了敌军,一路周旋到悬崖上,弹尽粮绝,才被逼跳崖,不巧自己被山间的树卡住,战友们却都牺牲了……不过幸好遇到了你们。布都一只手抚着他胳膊上缠着的纱布,说自己的师父以前也常常告诫自己为人需怀慈向善,悲天悯人,救人危厄,度人艰难。

    她说,如果我跟着你,能救这么多人,摔成肉泥也值了。

    她不止一次这样想。

    道观烧起来的时候正值后半夜,当时苦儿和伤员都已入睡,她正在屋外为明早的粥劈柴火,坐在墙角休息时头一歪就断了片。一阵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中将她猛然震醒,眼前流火飞窜。熊熊火焰如恶魔般狞笑着,嘲笑说这就是你守护的一切,看吧,这就是你守护的一切。她长啸一声扑进燃烧的道观里,眼前的爆焰和黑烟熏得她睁不开眼睛,在毕毕剥剥鞭炮似的声响中她摸到一只手,把那个人抱起来就是一阵冲刺,飞到屋外安放在地上,发现是那名伤员,还有呼吸。与此同时,只听得一声激烈的爆响,一方屋瓦塌了下去,没等她反应过来,顷刻间整座道观塌了下去,激起一层土灰,旋即归于沉寂,只留下噼啪燃烧的废墟和大风的呜号。

    不久那名伤员的伤势大已痊愈,恰逢一路游击队途径此地,就归了队。临走时他握住布都的手,告诉她上次肯定是鬼子放的火,想要加害我们,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放过他们的。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对方的眼睛,凌乱的银发间透出来的目光似乎在告诉他:活着就行了。

    她回到道观的废墟旁,靠着焦黑灶台坐了下来。黎明的微风缭乱了她的头发,衣摆列列招展。远方有燕子在飞,徘徊几回,浩渺的天空一碧如洗,蓝得让人想起一句话:天之苍苍,其正色邪?

    至始至终,不经意的疑虑总能让她想起那句未曾获解的话语。它藏在一本页纸泛黄的古籍上,和《庄子》《周易》摆在了一起。飞鸟时代从大唐漂洋过海而来的古书,经霍青娥之手献给了圣德太子,又传给了她们二人诵读领悟。直至很久以后,这几本书和物部布都、苏我屠自古一起先神子一步重返阳世。重建神灵庙的志向新生伊始,两人所有的除了一座破旧的地庙,一口瓶子,一张太师椅,这几本残破的古籍,别无他物。

    故事一如我们所知的那样发展,神子沉眠的地下灵庙上方起了一座佛寺,和外面玩弄心机的僧侣们一样镇在神子的栖身之所上方。布都回到地面一见那座佛寺气定神闲地坐在他们头顶,不顾屠自古的劝阻就一头冲了进去要讨说法。那时屠自古不似生前那样孔武有力,反倒成了空气一样的存在,亡灵而已,什么都干涉不了。用我们今天的眼光来看,那就是一个立体影像而已。布都也就拿着她那番说辞轰然一脚踢开了命莲寺的大门。面对僧侣们看疯子的眼神,她一脚踏板凳上:天上飞鸽子,地下跑豹子,你们又是做啥子,敢到爷爷头上吃喝拉撒盖房子。我看你们今天是铁匠死了不闭眼,你格老子的欠捶。今天不把你们这座破庙拆了,那我看你们就是嫌命长……没等她完述自己的慷慨陈词,众人便一拥而上将她按在地上一顿拳打脚踢,最后像扔一袋土豆一样将她扔出了门外。

    延续前世的暴躁在她心里发芽疯长,躺在床上时,她翻来覆去,就是咽不下那口气。屠自古守在旁边,看着也不是个办法,几百岁的人了还像小孩子一样爱耍脾气。其实她心里很清楚,自从上次大闹命莲寺之后,博丽的巫女就捎了话来告诉她们不要招生惹事,命莲寺的人也表示没有对你们贴什么符纸咒文来阻止你们神子大人的复活大业,该怎样怎样,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她将这些话一字不差地转述给布都,布都哪里肯信。火都烧门口来了跟你说一切安好,你当我是小孩子呢。于是她在某一天备好了火石火药,偷偷翻过了命莲寺的围墙打算效仿东汉末年的曹孟德来一个火烧乌巢。第二天清晨,不出屠自古所料,有消息称命莲寺夜巡的僧人抓了一个拿受潮火药放青烟的道姑,按现场立定的规矩,吊着打,鞭子竹竿一起上。直到布都一瘸一拐地回来躺床上时,她就告诉布都,神子之前给我们看的那本书,书上有一句话,送给你。

    “我们两个什么关系,抬起杆子进城门,直来直去。有什么话你直说。”布都咬着牙,往伤口上一点点涂药。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凭布都零星的记忆,她还记得这句话的意思,而且印象还蛮深。神子给她们讲学的时候,对这句话,她表面唯唯诺诺,内心里却一口咬定这就是个荒唐道理。我不犯人,人还要犯我呢。再说了,世道艰险,民生多苦,哪有袖手旁观的道理,这不是缩头乌龟吗。照我说,写这本书的人就是没被人整过,才说这种话。我恨不得屠尽天下猪狗,帮神子再造一个太平盛世。屠自古沉下脸来告诉她作者就是被人整了才写了这本书,不然你看都看不到这句话。

    “那要我说,他就是傻。别人给一巴掌还笑脸相迎,唾面自干,我疯了哇?啊?马行千里吃草,虎行千里吃肉。今天我就是这头虎,你还能把我说成马咯?”

    “随便你。”

    屠自古转过身去,没有再理会她。事实上,布都口无遮拦之后见屠自古这种反应,多少还是有些后悔。其实她这样故意跟屠自古对线,除开自己本身执拗的三观,另一方面只是想跟她多唠嗑几句。除了这个亡灵,长眠不醒的神子,还有谁愿意听自己发牢骚。不过,即使是这么想,她也无意收回方才的狂言,更不想退个两步说对不起之类的话,只是缩进铺盖窝里翻过身面朝墙壁。等到天微微亮,她就摸黑下了山,在村里找了一张人家不要的破布,摊开来借别人的毛笔挥洒泼墨,正中一个太极八卦图,左边“测人祸福”,右边“断人吉凶”,横批“玄机妙算”。她表面写写画画,实际上是向屠自古摇了白旗,觉得上善若水那就上善若水吧,我不去拱火就是了。她就这样用竹竿撑着这只简陋的幢幡在人来人往的村子里游走,一边走一边拿腔拿调地念:批全相看八字,论气象推流年,故意装出一个算命先生的模样,如果可以,她还想搞一副圆框墨镜。街上铺了青石板,两边店铺林立,人头攒动,长长短短南腔北调的叫卖声和茶铺酒馆里传出来的吹拉弹唱混杂在一块,寺庙里的念经颂佛的绵绵之音在空气中弥漫四方。她走着,看见远处有个和尚在高台上打坐,手持托钵,男女老少都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往里面扔铜钱,有老爷在他身边放了银子,那时布都看到那个僧人脸上掠过一丝笑意,转瞬消失。她啐了一口,这大概就是她前生至今讨厌佛人的原因之——憎恶的并不是佛教本身,而是打着它名号招摇撞骗的家伙,什么业障,什么轮回。她走了上去,看一位老婆婆眼睛不好一直没投中,一把将她手里的铜钱夺了过来。霎时间现场的嘈杂人语纷纷落了下去,布都在人们的注视下爬上高台,踢飞僧人脚边的银子,抢过他手里的托钵,将铜钱丢了进去,然后像洒水一样将里面的钱泼了下来,登时一阵雨打芭蕉般的叮叮当当。布都叉起双手看着一动不动的僧人,那副神情仿佛在说:你来打我啊,来啊。

    但人们只是尴尬地瞪眼望着她,没有像布都计划中那样满地抢钱。几个小僧爬上来朝她挥舞扫帚,她一边抱头抵挡攻击一边在唏嘘中跳下高台,连扑带滚就跑,转角躲进一个小巷,外面传来一阵哄笑。

    她想起神子在时,曾多次在荒郊野岭游走,保护迷路的村人免受野兽袭击,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如今她却沦落到得靠算命讨吃穿,似乎人本如此,实实在在的付出不会铭记,虚无缥缈的美好却是捧得无以复加。想到这里,她一拳擂墙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踩着烂石板上山回去,在一家卖凉粉的土坯房前碰到一个岔路口,一条是回去的路,另一条通往密林深处,远远的听见许多噪雀凄凉哀怨的啼叫。她突发奇想要去深山老林里面散散心,像先人那样寄情山水,做个逍遥游也不错。那天她自己算了一天的命,却没算到自己这个命,没有料到自己做下的这个决定将永远地改变了自己平淡无趣的生活,无意间驱使一只蝴蝶扇动了翅膀,最后带起了远方的风暴。她在林子兜兜转转徘徊半天,才发觉自己迷了路,无论是哪个方向都是树和杂草,都透下落日的余晖。直到循着隐隐约约的嘈杂找到了一个小山洞,她才意识到,反复无常的命运有意让她去做净化世道的清道夫。她趴在草丛后面,洞口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正聚在一起讨论着什么。他们有的胖得像个罗汉,有的敞着胸膛像块排骨,都穿着黑布衫,左腕烙着一块蛇的图案,黑糊糊的像煤灰涂就而成。不巧的是,偏偏在这个时候有个竹竿一样的精瘦男人赶着两个孩子跑了过来,一边走一边挥着鞭子破口大骂,等近了就对着领头一个黑衣服扑通一声跪下,哭丧着脸给自己上耳光:

    “大哥,小弟罪该万死,办事不力,十个娃娃八个全遭老虎咬死了。小弟我也是拼了命才从虎口里面抢下这两个……”

领头的那个侧过身子,大手一挥,其余众人就利索地把他捆起来,不顾他怎样哭喊求饶,两个人一左一右提着给扔下山崖去。布都很清楚,从这个断崖摔下去,不是摔死就是成为老虎的活饲料。起初她以为自己是碰到了人口贩子,但接下来她看见领头的男人用布绑住了孩子们的眼睛,用一把杀牛的长刀举向天空,嘴里念念有词,其余的人纷纷拜伏于地,忽然想起不知哪个畜生传的吃小孩可以成仙的迷信。她大吼一声飞奔上去,黑衣众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们领头的就被一拳打穿了胸口,血浆溅在了杂草和树干上,迅速引来一群飞蚊红蚁。这些肉体凡胎怪叫着将她围起来发动攻击,她像一头野兽一样不要命地左右冲杀,打爆了四五个人的脑袋。在混乱之中,一把斧头飞过来。她躲闪不及,斧子正中脑门,血喷如注。她顶着脑门的斧头像狼一样扑向他们。这群人大惊失色,脸都吓成了松花蛋,刚要跑路就被一拳打爆了脑袋。嘶吼与惨叫惊起了山林里栖息的飞鸟,它们像一团乌云蒸腾上天,留下一片纷乱。待喧嚣散去,布都才瘫坐在一地骨肉之间,这些糜烂的肉泥已经认不出是人的样子。她拔下头上的斧头,劈在地上,回头看见那两个被蒙了眼孩子,垂下眼来。

    屠自古在赶下山的半路中遇到了布都,以及跟在她身后的两个孩子。她脸上胡乱用水洗过一把,还带有淡淡血迹,白袍子变成了红袍子,发干的血在布料里面结成一块块硬痂,看起来像是披着一层纸板。看见布都这幅惨状,联系到之前听到的传闻,她白着脸问你是不是把那些个和尚杀了。布都摇摇头,说那些招摇撞骗的不至于弄死吧,你就当我干掉了山里面的食人族。屠自古长出了一口气,又越过布都的肩头看见那俩开开心心啃着烧饼的小孩,问:

    “不把他们送回到父母那里吗?”

    布都苦笑了一下,转身蹲下来问他们爸爸在哪里。他们说从来都没见过爸爸。

    布都又问:“那你们的妈妈呢。”

    女孩看着男孩,指着他鼻子说:“你妈死了。”

    男孩努着嘴反指对方鼻子:“你妈也死了。”

    “我们的妈妈死了。”他们异口同声。

    神灵庙的两个人一个是亡灵,一个是尸解仙,吃饭这个词在他们的词典里面是找不到的,地下那座漆黑死寂的破庙也不是人待的地方。于是布都百般无奈只好领着他俩敲响了命莲寺的大门,去找住持圣白莲做个商量。让她感到意外的是印象里那个把讨饭说成是化缘的吝啬鬼对于她的请求是一口就答应了下来,暂且让两个孩子住在了寺里。只是眼下日子都不好过,到处都在闹饥荒,大家都是一路人,我们尽我们的力,你们也拿点办法出来吧。布都说行,只是两个孩子也是人,最好再让他们去白泽那里念个书啥的,以后长大了也有个办法。总不能让他们也把脑袋剃成个光葫芦跟你们天天南无阿弥陀佛吧。白莲笑了:你啊。

    用屠自古的话来说,我们既不是牛,也不是马,不过人在人世间,跟牛马也差不多,一样的要去卖血卖汗换口饭吃。布都听她这番说辞就表示道理我都懂,不过人是直起腰板把饭吃,跟牛马还是有点区别。到底有没有这个区别呢,屠自古没有给予正面回答。她无可奈何,自己成了个亡灵倒是快活了,结果眼下还是断不了与人世的因缘。要是自己能帮到这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家伙一把,做牛做马她也无所谓了。可惜她做不到,除了建议布都到处去揽点活来做,赚几个小钱,什么也做不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布都才晓得什么叫路难行,跟人干架与跟生活干架比起来那就是小巫见大巫。朝廷无空地,世上无闲人,大家都要混口饭吃,她浑身上下除了打打杀杀的本事一无所长。端盘盘,盘盘端不稳,抬滑竿,滑竿给抬翻,做生意又不会做,总不能再举根破布杆杆去算命吧,看天吃饭,当然是不行的。

    几天下来,布都一文钱没拿到,反倒欠了人家十几个盘子。对此她辩解说你是看到的,我又不是不会端盘子,我能一只手端好大一摞。但那些人非要往里面装摆尾子、姜片子、扁嘴子、掌冠子这些浓油赤酱的东西,荡来荡去的,实在不是我的问题啊。

    不会犁田怪枷担,屠自古抚着额头,说你那么喜欢砍砍杀杀的,我倒是建议你可以去整一个活路。

    “整啥啊?同城代打?”

    “杀猪。”

    这听上去貌似不是什么难事,用家伙的活都好说。村东有户卖肉人家,操刀的老屠户因为风湿渐重,手越来越不听使唤。布都找到他,请求对方让自己打个下手,报酬什么的都好商量。对方爽快地答应下来,但在第一天合作之后就阴沉着脸让她去管铺子。在出发之前,老屠户一再告诫她到了摊子上正常点,不要乱搞,我是请你来帮我杀猪的不是让你来对付猪的,杀个猪整得鸡飞狗跳的满院子跑,逮着了揪起耳朵就是一顿胡劈乱砍,又不是做杂酱面的浇头,唉唉。可怜我那头白白胖胖的大肥猪哦。

    虽然老屠户没让她打字条,但她心里还是觉得自己又欠了人家一头白白胖胖的大肥猪,更让心里加塞儿。她在案板上操刀时,偶尔拿起那把厚厚的刀在自己胳膊上来回刮两下,想要是把自己身上几十斤肉刮下来卖钱,也得还这笔账。不过转念一想那样自己就剩一个骨架子了,等天地精华重新给自己铸好身子那又是几十上百年,家里还有个两个娃呢。她在胡思乱想的同时也没让手上的功夫歇着。于是当天下午屠自古来看她时,就见她正对着一坨饺子馅似的糊糊发愁。

    说来也怪,一个人的时候她愣是觉得山穷水尽,那个人一到自己跟前叉起手,这办法嘛马上就涌上了头来。那时布都真有点想把她抱起来甩一圈,只是苦于屠自古没有实体。于是她干咳两声,说这好办,我把这些东西打包,塞给那些坏蛋,要么买肉,要么吃拳头。

    “你不要到处惹事。”

    “我是在替天行道。”布都对着空气冲了几拳。

    孩子的成长总是在叛逆时显得缓慢又艰难,而当他们取得某种小小的成就时父母才会发现他们长得是那么快。不知是遗憾还是幸运,悠悠几年过来,布都从没有体会过前者的煎熬。自己和两个孩子之间并没有建立起真正的亲情,他们之间似乎隔着一层恩债的珠帘玉壁,让两个孩子对她屈膝行礼,长跪不起。

    她想,哪怕是依偎着自己叫一声妈妈也好。但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生命更迭,如花随风,她都从未没听到过一个孩子这样亲昵地称呼自己。

    秋末的时候,她去接孩子放学回家。半路撞上披头散发的白莲,对方上气不接下气对她含糊了一通,递来一封信,拆开来看,写信的人告诉布都孩子在他们手上,并用极为孟浪的措辞威胁她从今往后安分点,听他们的话,不然就等着瞧。值得注意的是信的末尾烫了一个黑色的蛇图腾,似曾相识。

    白莲把住她的肩膀,一再告诉她要冷静下来,冷静下来,不然孩子们会很危险。

    “我要怎么冷静?怎么冷静!”她推开白莲,“我要是一直这样下去,那孩子们岂不是要一直被他们绑着啊?啊?啊?”

    那个下午天边的晚霞烧得很旺,燃遍群山,成了一片连绵不绝的滔山烈火,防卫军兼消防队接到通知,去前往查看接到的森林火情报告是否属实。他们在砍倒一连片树林制造好隔离带后,又接到十万火急的通知,要他们急速返回。人间之里有个拿着大砍刀和火把的女疯子四处乱窜,破门砸窗冲进每一处房间暗室,逮着人就一顿乱劈。受害者的尸体支离破碎,内脏器官流得满街都是,热腾腾地冒气。等他们火速赶回来时,街上只剩了一片死的安静,只有几只流浪狗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起初人心惶惶时,民众里面流传说是这是恶鬼降世,没有一个人将逃过此难,无论是谁。之后经调查发现,这些死的人腕上都烙了一只黑蛇图腾,翻出来的案底罄竹难书。很明显这是一场目的性极强的袭击,很可能是帮派械斗。为了安定人心,他们告诉大伙,不日便会请博丽的巫女和命莲寺的僧人调查此案,将凶手绳之以法。

    布都踩碎了最后一个人的脑颅后,霎时觉得内心有块碎片掉下了深渊,没有落地的清脆回响。这时她忽然觉得好冷,好冷,蹲下身抱住自己,把头埋进了膝盖里,任火把膝下喷吐烈焰,灼烧自己。

    孩子的套着衣服的躯干在北山山麓一处翻过的田里给挖到了,四肢在南边的雾之湖让妖精们帮忙捞了上来。也就只有头,不知去处。

布都带着一身血回到道观时,天色已晚。那会儿屠自古正坐在门口望着地面出神,面容憔悴,晚风撩乱了她的发丝,带起干皱的枯叶擦过了脸庞。布都迟疑了几步,把刀捧给屠自古,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我还是不会杀猪。”

    布都还笑着说,她估摸着明天就得蹲大牢去了,那地方好啊,包吃包住,又省得屠自古的瞎操心,而且一个人想做啥就做啥,吃馒头想蘸红糖就蘸红糖,想蘸白糖就蘸白糖,哈哈哈哈……她笑着笑着,嘴巴就歪了,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她想说,我不想走,不想离开你。她想说,我要是走了,你就一个人了,一个人啊。但她把这些话憋在嗓子里,让它们像烙铁一样焊在喉咙上,深深陷进扭曲的筋肉里。屠自古那时想揭开她捂着的手,揩去涕泪,可惜她做不到。布都双手握住屠自古不存在的腕,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布都吸了下鼻涕,说:

    “我忘了牢里面没有红糖白糖。”

    然后,不言自明。在沉默中,两人互相依偎了在一起。

    共眠一榻时,她们面朝着面,五指相扣,眼里是对方的倒影。屠自古对她说,你帮我揉揉腿。

    布都轻轻抚过她的下半身,将手探入雾状的半透明躯体中徘徊。浓烈似酒的情意和困倦一齐涌上心头,化作鸳鸯盘飞宛转。布都觉得耳边噫呜作响,在半睡半醒中看见远方暧昧不明的地平线,看见沙尘烟土铺天盖地而来,黄埃散漫中藏着一片梦。恍惚中一股温暖像藤蔓似的缠住了手,引导它缓缓向上挪动,抚过顺滑的胰腺,抚过半月形的肝脏,抚过盈缩自如的肺叶。直至触及那颗跳动的存在时,阵阵律动像电流一样穿过她全身,酥麻直冲大脑,惊飞了鸳鸯,震恍了幻景。她猛地睁开眼,以为自己伤到了屠自古的心脏,转眼才想起她只是个亡灵,什么都没有,一如她放在屠自古胸里的那只手所触之感:没有温度,没有心脏的律动,她就像一片投射的影像。布都抽回了手,脸上阵阵发烫。

    “我想转生为人。”屠自古握住她的手。

    “不,你不想。”

    人的一生都与痛苦相伴,活着是一种艰难的常态。婴儿第一口气吸入鼻腔的时候很痛苦,老人最后一口气送走自己的时候也很痛苦,人生充满了不幸,况且我们当初一心执意成仙,就是为了脱离苦难。如今何苦又要成人。布都把头埋进屠自古的怀里。

    屠自古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布都在自己怀里一点点沉入梦境。

    至少,转生为人,能让我紧紧的抱住你。她想。

    不知道多少年后,镇上的牢狱获得批示,让他们释放物部布都。原因是当地衙门在档案室翻到了成堆为她请愿的书信,于是这桩案件再度开庭审理。他们最终打算为其平反昭雪,抹除杀人狂魔的罪名,后来听说了犯人还活着的消息后,眼镜都从鼻子上掉了下来。因为写请愿信的群众与当初审理此案的人已经作古多年,他们的后人听祖上说过这样一个杀光了恶徒的侠士,不过那都是代代相传的故事,经时间层层包裹已经变成了一个三百年之痒的传说,哪路侠士搞大屠杀还没伤及无辜,说笑呢?

    不管怎么说布都是给放了出来。多少年过去,她的鬓发不同之前的灰白,更像蒙了一层霜,且黏在了一起,散发着臭味。阳光有些刺眼,街道两旁排着彩色花窗的府邸,巷子里有人在卖炸油条,精赤上身的短工挑着担子,铁皮包厢的电车敲着铃铛驶入站台,车门漆铜的马车辘辘开去,从一个饿死的乞丐尸体上碾过,车夫回头骂了一声晦气,狠狠抽了下鞭子。布都看着马车渐渐驶远,回头被两个小孩撞了个满怀。一男一女,扯着她的衣角喊,姐姐姐姐,买一份报纸吧,求求您了,我们的妈妈要死了。布都看着两个小孩,瞪圆了眼睛,伸出手要去抱他们,吓得两个孩子哭着跑开,留下她一个人愣在原地。电车敲了下铃铛,布都才回过神来,扶着额头,一拳捶在了墙上。

    她循着陈年泛黄的记忆,回到了命莲寺原来所在的地方。围墙都已倒塌,掩在土里,上面长了些稗子和芦苇,迎风招展。也许是有佛祖的庇佑,庙堂仍然是旧日光景。门口坐着一个小僧,见布都远远走了过来,就走上前把大门的钥匙塞到她手里,并转告她,圣白莲大人她们一个月以前就搬走了,说是知道你不久就要出来,让我守在这儿,把这地方让给你。

    “她们去了哪里?”布都问。

    “这个我不能说,反正是很远的地方。”

    推开咯吱响的木门,门上留下两个尘手印,堂里还有些昏暗,梁木上挂着几缕裹灰的蛛丝,微光从蒙尘的窗帘隙间投射下来,照出灰尘悬浮。原来供奉佛像的地方只剩下一个空台,旁边是一堆碎石灶台上的米罐缺了一个口子,里面躺着只死老鼠。曾经给人睡的床榻躺上去似乎更硬了一分。辗转反侧多时,布都想起当初自己任由那个人放下执念投胎转世的事,油然升起一种抽死自己的欲望。

她将太师椅和剩下的基本古书搬到了地上,照着模糊的记忆将神子的画像摹在一张纸上,粘了米糊糊贴在了堂里。马马虎虎地改了头换了面。一个人的日子里,她有时去城里转悠,坐在路边看电车来了又去。从捡到的旧报纸上来看,人类的疆域和以往相比扩张了几十倍之有,且隔着山和水划成了几个区域,起着“国”的名称。可以知道的是有两个区域正在打仗,双方死伤惨重。她所在的区域也正饱受瓜分占领之辱。她云里雾里的,又经常觉得很累,干脆就卷起报纸枕在脑袋下,分出一张盖在脸上,躺在路旁。偶尔会有人把她当尸体踹了一脚,这时她也一脚蹬回去,吓得对方落荒而逃,而自己则继续无休止的小憩。 

    她想过也许自己会就这样一直躺到神子醒来,直到某日事情有所改变。那天下午她被警察挥着棍子从街上赶走,原因是这里要举行军事阅兵,容不得她影响市容。她原本可以一脚将这个家伙踹到马路对面去,但转念想还是不要惹麻烦为妙,于是就溜进巷子里。突然听见一阵嚎啕大哭,回头看见一个襁褓躺在朱门大户前,那一刻她心里像被鞭子抽中似的一颤。听见哭声,女佣赶忙打开了门,抱起襁褓放在小巷深处,回头折进院子里小心翼翼地关上门,里面随即响起沸反盈天的打骂声,看得出来老爷和太太对午睡时的噪音恨之入骨。

    布都小心地抱起那只襁褓,抚摸着孩子的脸蛋。孩子抱住她的手,眯着眼,吃奶一样用力吮吸着食指。

    她叹了口气,随即咯咯笑了起来,像个疯子。她心里知道,这孩子就是屠自古。不需要从地府那里开转生证明,也不需要孩子张口报上名姓。因缘真是一种玄之又玄的东西,它能让素不相识的两人走到一起,紧紧相依,在人群中认出彼此,没有什么理由和科学依据,同样,她的直觉告诉她这就是屠自古。到最后她还是没能修得男儿身,而且依旧没腿——其实不能说完全没有,只是两根瘦弱的皮包骨从刚才起就一直没动静,天生残疾,摆在那儿也形同虚设。难怪会被父母抛弃。

    “我早就说过。”她又叹了口气。

    如同往日所言,婴儿吸入第一口气的时候很痛苦,老人喘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也很痛苦。人生充满了不幸。可是当他向死神怀里走去的时候,他还是很不情愿,颠颠踬踬,跌跌绊绊,回头看了又看,一直挣扎到底。可是死神是很和蔼的。只有生活跟生活里的东西才会使人痛苦。然而我们热爱生命而痛恨死亡。这可真是奇怪。一切都可以追溯到世界本身的问题上,究竟为什么我们每一个人会紧紧贴在这块烧红的铁砧上,即使遭受活着的百般捶打也不肯放手而去。

    她有时会想,人还是单纯点好,对着空气吊牢骚怎么看都属实无益。不过平日里毋须担心一个人会因此想入非非走火入魔,一般情况下总会冒个甜头把他从空虚、迷茫或者悲伤里骗出来。和屠自古在一起几年过来,她就明白了苦中作乐也不失为一种不错的生活态度。不仅是自己,她对小屠自古也是这样,且屡试不爽。任性就是孩子的天性,今天不给她买小红灯笼,画片儿,火柴,她就一直在布都背上大哭大闹捶她的肩膀,回了家也是这样。这时布都就取了块冰糖塞在她嘴里,看着小屠自古含着糖在嘴里打转,笑了:

    “甜吗。”

    “甜。”小屠自古咧开嘴,露出还没长齐的乳牙,口水流到了衣襟上。

    随着屠自古个子逐渐高起来,有超过她的势头,她才想起知道鸟儿羽翼渐丰也会离巢,孩子大了也会有自己的生活,成鸟会把雏鸟拱下枝头让它自己飞,所以自己也理应严格一些。于是她砍下古槐的两段枝桠,削成拐杖让屠自古学会用手代替腿走路,屠自古哭着说撑不动,于是布都让她练引体向上,屠自古哭得变本加厉,说身子要垮了。看着屠自古脸上糊在一块儿的眼泪和鼻涕,布都心头久违地发疼,舀起一勺白糖喂到了她嘴里。

    “甜吗。”

    “甜。”屠自古舔了舔嘴唇,“还有吗。”

    “你今天吃太多糖了。”

    屠自古嘟起嘴,说布都你个吝啬鬼。布都讶异说诶你还学会顶嘴了,行行行你说了算,然后又舀了一勺白色晶粒喂到她嘴里。刚一入口屠自古就呸了出来,喷了布都一脸。满脸都是盐粒儿的布都指着她的鼻子噗哈哈地笑起来,不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她们最后一勺盐。

自己最后还是没做成一个严父。

    后来她常常背着孩子在城里游耍。街道上车水马龙,穿着黑色外衣、内着白衬红领的人来来往往,一手挽着戴白玉发簪和珍珠项链的贵太太,挑工打着手势和黄头发蓝眼睛的雇主讨价还价,戴着枷锁的死刑犯在囚车上大喊杀了我一个还有后来人,小孩子们跑在后面跟着起哄,被车夫一鞭子轰走,笑着逃去了。

    小屠自古趴在她背上问:“布都,那些叔叔他们在喊什么啊。”

    布都不语,走到一个卖小玩意儿的摊前,挑了一个系着红丝带的铃铛,举到她面前摇了摇。铃铃铃,铃铃铃,小屠自古啪啪拍起手笑了。

    “好看吗。”

    “好看,好看。”

    “好听吗。”

    “好听,好听。”

    布都回过头问:“多少钱?”

    老板拉低帽檐起身走开。

    什么怪人,布都想,抱着屠自古要走,她就抓住布都的马尾辫叫:小铃铛,小铃铛。

    就知道玩,布都装出生气的样子,回头又拿了两根橡筋把铃铛系在她的小马尾上,摸着她的头说,以后你要是不高兴了,摔着起不来了,不舒服了,就摇头,我呀听见铃声就马上过来了。

    屠自古伸出手捏住她的脸蛋,说布都你个傻叉,你一直跟我在一起的啊。小兔崽子年纪轻轻嘴就这么贱看我不弄死你。布都背起她就一个加速起跑,模仿汽车引擎的声音噜噜噜地飞奔,说我要冲到河里跟你同归于尽。她背着屠自古在河畔奔跑,一直向着夕阳落山的地方跑去,两人的笑声一路回荡,让路边巡逻的警察探头打望,唏嘘半天:什么年代了,还有这种闲人。

    那天哄屠自古午睡后,她去拜访寺子屋的慧音先生,顺便商量孩子入学的事。上白泽慧音已经多年没有执教,接待她们的是藤原妹红。刚一拉开屋门,布都就看见满地的银发,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地图上的江川河流。慧音卧在床上合着眼,皮肤干缩发皱,像死人一样安静。妹红走过去在她耳边低语二三,她徐徐睁开眼,嘴唇嗫嚅了两下。

    妹红说:“她说,你来了。”

    布都眼眶有些湿润:“是。”

    妹红说:“你别哭,你一哭我都想哭了。”

    布都说好好,慧音你还是别哭,保重身体为妙。她本来其实很想问今天是哪年哪月哪日,你怎么都成这个样子了。但话哽在了喉咙里,与其回忆,不如抛弃。过去的日子仿佛梦一般,而再到旧日宫墙寻常巷陌走一回,不堪回首的难以放下的都历历在目,如在昨日。出狱后的日子仿佛转生,而她已不想再回忆起往世。于是除开身体状况,尚能饭否之类的事,她没有再过问其他。轻轻关上门后出来,妹红擦了根火柴点烟,深吸了一口,说最近也不好过,每天一面要照料慧音喝水进食,一面要应付上面来的人。现在讲的教材都得由上面统一发,上课的时候还有穿军靴的家伙在外面巡逻,不能说错话,前几天有其他学校的老师因为讲课说到光头二字就被带走了,再也没回来,所以你家孩子还是别来上学的好。布都脸一红,问难道就让这些家伙随便阴阳怪气,那我看他是个光头然后把他绑起来扔官府门前怎么样。妹红说,那多麻烦,今天绑一个明天绑一个,大后天他们又找上门来惹事,我倒不怕死,就是……妹红沉默了,布都也想起了什么似的低下头,香烟在两人脸上缭绕许久。

    离开前,妹红叫住布都,让她还是少到这里来,最近有个人被抓了,逼供出一个地下党。那个组织的人经常乔装成平民,寻机刺杀那些骄横跋扈的西方人。西方的人不干了,军队都驻扎到边境来问罪,上头这下就戒严了呗,要知道他们一向喜欢错杀一千,不放一个。

布都问,是装成怎样的平民。

    “前几天抓到一个卖杂货的,说是以铃铛为号,红丝带系着的那种。”

    布都脸白了,盯着妹红,嘴唇飞快地翻动。说真的,妹红也吓了一跳,她从未见过一个人吐词儿可以吐这么快,她问你没事吧。

    布都蹿到半空,大叫一声:

    “屠自古!”

    她像疯子一样张牙舞爪嘶号飞奔,惊起乌鸦一片,一树连一树。她想那些狗日的警察,狗日的铃铛。她把这些人的祖宗十八代全部问候了一遍,骂一句就尖声狂吼,一路飞奔,直到看见道观洞开的门和凌乱的床榻,才止了声。

    她重新奔回城里,在路边抓了个警察一拳打碎了他的全部牙齿,问今天你们是不是抓了一个小孩现在在什么地方。那个人捂着一嘴的血使劲摇头,这时路边的孩子们鼓起掌来高呼万岁,然后告诉她有一队坏人往西面的租界去了,姐姐快把他们一块儿收拾了。布都飞到西面去,看见一队骑兵正压着马路笃笃前行,屠自古被绑在领头的屁股后面,似乎晕了过去。有人惊呼了一声,布都饿虎般扑上去将领头的连人带马拽翻,身后的军马扬起前蹄长长嘶鸣,不顾背上主子的使唤将他们甩下来纷纷逃离现场,激起滚滚尘土,街道上一片惊慌失措。骑兵们哀嚎着撑起身子,看见在尘烟中两眼钉着他们的那个女疯子,于是他们纷端起步枪对准了她,这时领头的对天开了一枪,各个街道顷刻间涌出三三两两的黑色警察,将布都包围在街心。她紧紧护着怀里的屠自古,呲着牙,像一只被逼绝境的母狼,极度警惕地环顾四周,眼里爆射出火星,周围人踯躅不前,枪口哆哆嗦嗦。

    她看见领头的蓄着黑色八字胡,末梢卷曲,一副高傲的模样实属可憎。当他试探着走过来时,披头散发的布都大喝一声,周围的人吓得连连后退。领头的对他们喝了一声,让他们停下,然后告诉回过头对她喊了一通听不懂的话,旁边一个警察头子哆嗦着朝她嚷道:

    “大元帅说,你们有意谋害本尊,好不容易找到了你的娃,才把你给钓出来,听见没,还不快束手就擒。”

    “龟儿子爬!”

    “你骂哪个!”

    那一刻布都分明觉得耳边的嘈杂已经模糊,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向她细语: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她摇晃脑袋,呜哇乱吼,像个披头散发的疯子,仅存的最后一丝理性的火苗在狂风骤雨中忽明忽暗,映照着多年前她凿刻在心墙上的那句话: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她紧咬牙关,汗水淋漓,挣扎着要翻身将血性和仇恨压在身下。领头的厌倦了漫长的相持,从身旁部下手里夺过步枪对着布都扣下扳机。子弹从布都肩胛穿了过去,一串鲜红的血液飞出来溅在地上。那一刻在场的每个人似乎都听见了琴弦绷断的声音,登时一团银色的雷团轰上来,带起的狂风把他们像成排的野草一样呼倒,空气也为之颤抖。布都双手抱成个铁瘤,不顾骑在身下的人苦苦求饶对着他的八字胡就是一阵猛砸,每一下都让大地颤动,街道两边的玻璃晃荡不止,笃笃发响,豆花状的脑浆斜射出去,溅在电影院和咖啡店的招牌上,滴答垂落。

    消息传到西边后不久,对面肥头大耳的家伙在演讲台上振臂高呼,大喊自由与国耻之类话,最后和同样振臂高呼的公众一起高声宣布开战。布都只知道这些,她知道什么是战争,前世的刀光剑影,打铁一样的声响,滴血的剑刃,震得耳膜流血的号角鼓声,从铠甲破裂处冒出来的肠子。死的人叠成肉山汩汩流血,生命如流星般消逝。

    她把屠自古唤到跟前,叮嘱她,之后跟着爷爷婆婆他们要听话,到北方去不要挑食,还有,不要再问着要糖吃。

    屠自古说,布都你怎么不走啊。

    布都回头望了一眼神子留下来的画像,说我不能走,我走了我们家就没人看着了。

她把屠自古抱起来,托给了逃亡北方的难友。临行前屠自古朝她挥手说,拜拜,拜拜。拜拜,布都挤出一个笑容,眼眶就湿了。她双手握住老人的手,抽着鼻涕,欲言又止。老人忙递上纸巾,安慰她说西边的人早就想跟我们打仗了,今天弄死一个混账不过只是给他们找了一个借口,布都大人别太自责。其实他们都知道布都是为什么哭,只是不方便说出来,越说就越舍不得分离。布都抬起头问,我明明什么都没做,你们还帮我这么多……

    哪有哪有。老人抢过了话,说尽欺负我祖先的那些混账不都让布都大人您给收拾掉了吗,别人说我还不信,直到今天我才开了眼。

    布都哽住了声,又一头撞在柱子上嚎啕起来。老夫老妻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他们当然不知道前世所发生的事,屠自古也是。她摇着手里的铃铛,说布都你别哭了,我摇铃铛给你听。铃铃铃,清脆的声乐在哭声中跃动,一直飘一直飘,飘到记忆里飞鸟时代的旅人踏马远去时的马铃悠悠中,然后与之重叠。

    十年,也许是二十年,不知道多少年,反正屠自古走后她就不记得年数,每天都过着重复的日子,看硝烟在边境上来回推进,身体像是被抽去了灵魂一样空虚乏力,浑浑噩噩,因此对时间也丧失了感知。总之是过了很久以后,一个脏兮兮的男孩子忽然出现在了道观门口。他不知道门槛上坐着的人就是布都,走上来摇响了手里系着红丝带的铃铛,大声喊:

    “我要找物部布都。”

    故事大约是在这里就没有了下文,在那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见到过物部布都殿下。民间的信众们筹措了一些资金重新建起了道观。不得不感叹命运到底还是个水性杨花的婊子,开玩笑一样,重建起来的道观几十年过来香火旺盛,一改往昔的门可罗雀。他们大多是来拜圣德太子,或者物部布都殿下。常常有议论觉得让两个神同处一个观,这成何体统。其实体统不体统的,太子和布都殿下不需要那套死规矩。

    说起来,最近的人们热衷于抢地盘盖大楼,盖了不拿来住,拿来炒。自然的,开发商们盯上了那座老庙的地皮,老人们听到了风声,在一个晚上开了个小会,大家筹了一点钱,把开发商给买了下来,这才保住了老庙。

    总之,关于布都她们的故事大约也就此断了篇。现在是没人知道道观那夜遭了火之后布都大人的去向。有人说她是去了南山之巅羽化成天界的仙,有人说她是守着废墟孤独终老。几个说法的真伪无从考证,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道观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槐树,另一棵还是槐树。一棵为道观前主圣白莲所栽,另一棵则相传是布都大人的成果。当然,也有人猜测,那棵树就是布都大人所化,冬天为道观挡雪,夏日为其遮阴,活活像一个守护神,与世无争。

    人们还说,那棵树会一直守护到道观所供奉的神灵苏醒的那一天。

    永世不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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