稗田夏木

我们都不会老的

庄生晓梦(上)

    

周末,一些黑色蝴蝶冲破了朽烂的纸窗,挟着桂花浓气扑进房间,振翅搅动了屋内静滞的时光。它们扬着尖锐的口器,争先恐后地扑食空气中游荡的血丝,在昏暗中乱作一团。礼拜天的傍晚时分,斜阳残照,流光从窗户的破洞里漏了进来,照出灰尘纷纷扬扬。借着这些微弱的照明,我们才得以看清趴伏在书桌上的那具阴影中的躯体——憔悴的身影让人联想到酗酒的弃妇。她右手半蜷,内中一柄刀子,上面的血迹已然和锈渍融为一体。相应的,左腕凝着一道血痂。烫蜡涂饰的木桌既是写字台又是梳妆台:半张桌子溅了墨水,散发出苯酚的刺鼻气味;格子里的各色眼影杂在一起,和粉饼渣滓、断掉的口红以及盖子不翼而飞的水乳胡乱堆在了角落;桌子正中坐了一只台式梳妆镜,镜中一道曲形裂纹,仿佛阴阳——不知是否象征两隔;再旁边点是一盆安息香水,几只被血气冲昏头脑的蝴蝶不慎坠入其中,静静地漂在水面。

    不过可怜的少女并没有死透,不然也不会有后面的故事。当橘黄色的流光映入她的眼眸时,仅这一丝,她脑海中恍恍惚惚的灰色之梦就霎时间一片亮堂。她猛然抬头,左腕随即被电打了一下似的火辣辣发疼,后颈忽冷忽热,加上半空中黑色蝶群的狂乱扑翅,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从旧金山被抓回来的几个月里,她试图从酒精和焦油带给她的幻觉里拼凑出过去的模样,就像将诸多电影胶卷裁剪下来再一一粘合对接,于是她的记忆里多出了段段不明所以的蒙太奇:晦暗烟雨中伫立的人形空白,金门大桥中的人形空白,正在服用盐酸舍曲林和阿司匹林片的人形空白,湛蓝晴空下的人形空白。那个人形空白抱着她嚎啕大哭,它说自己这么多年过来一直都在讨好别人,只是不想再受到童年时代的欺凌,可大家始终都对自己白眼相待,把自己当工具人,白痴,永远都没有人真正爱自己,除了你,除了你。她想要安慰这个人,却无语凝噎,因为她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人形空白姓甚名甚。似乎有一只裁纸刀将它从自己的记忆里剥离。显然,这些在她父辈眼里十恶不赦的行为最后是以失败告了终。在绝望之下她顿生念想:这不过是一场噩梦,我不过是睡着了,现在我要醒过来。于是她便用刀割开了自己的左腕,却在痛苦造成的错乱中忘记将双手泡在水里。然后便 有了她现在不得不承认的灰暗现实。

     几只蝴蝶扑向她的左腕,她脑子一白就抄起椅子回身砸去。它们成了精一样散成一道环,椅子也不偏不倚穿了过去,撞在墙上变成一堆木片,噼里啪啦砸在地板上。她抓起梳妆镜,瞥见镜子中的女鬼,又一把将它砸地上摔碎。她披头散发,嘴里胡言乱语,宛若一个精神病人般将空墨水瓶、眼影盒子、粉饼盘、断掉的口红以及水乳瓶轮番扔向那团黑色风暴,最后端起那盆安息香水一把扬向空中。与此同时房间的门砰的一声被踹开,那只脸盆也倒扣在她祖父——一个昭和时代传统武士的头上。

    容不得她解释,也无视了她左腕的鲜红血痂,她的父辈们将她反手按在地上五花大绑。她胡蹬乱踢,力气之大与瘦弱身体根本不符,同时嘴里大声呼号咒骂。她的母亲用手帕掩着口鼻阵阵抽泣,默默忍受她撕心裂肺的呼喊求救。直到她失去理智用英语将父母一起送进了地狱和妓院,在美国留过学的父亲解下皮带就朝她一顿劈头盖脸的抽打。无从得知,究竟是筋疲力尽或皮带毒打,还是二者一起发挥了效用,总之她最后是歇了声,整个人给绑着扔回了她阴暗的房间,在一地狼藉中滚了一身安息香水和过期护肤水的混合液体,最后压在镜子碎片上。

    隔着门,她听见楼下的谈话声:父辈们正在同精神病院通话,打算将她送进那些疯子监狱电上一阵子。她扭了一下身子,发现还能动,于是便翻了个身跪了起来,完全没感觉到玻璃渣子密密麻麻地嵌入了她的肉体,最后站起身,够到桌上那把刀子,一点点割断了腰后面的绳结。她像患了疟疾一样浑身发抖,心脏狂跳,她要离开这个地狱,永远永远不再回来。从窗户踩着空调柜机翻下楼去时,天空已经黯淡下来,街道上亮起了路灯,家家灯火通明。她窃笑着奔入暮色中,笑自己那个在东京国会大厦任职的书生父亲活了四五十岁还只会绑蝴蝶结,笑自己从此如羁鸟入林如池鱼入渊。凉风灌入她燥热的喉咙,让她一阵猛烈咳嗽。膝盖和肩胛骨的疼痛袭上心头,登时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放声大哭,为的是脑子里那个转瞬即逝的金白色倩影:那样令人痴醉,那样让人安心。曾几何时,她也像今天这样跪在晚风暮雨中痛哭号啕,只不过这一次没有了温暖的怀抱让她倚靠安身。

    她像个失落的孩子一样垂着手,在街道上跋涉。夜晚的街巷似乎多了一些白天见不到的东西,两旁的楼房都燃着橘黄色的灯光,仿佛一个个阴影中秉烛的信徒。路灯渐渐暗淡下来,直至完全熄灭,只余一条灰白色的路,以及夹道的烛火。夜之国度的居民纷纷醒来,半透明的躯体在薄雾里若隐若现。她压低了头默默走路,披头散发的白衣怨妇、没有头的铠甲武士和她擦肩而过。没多久,又听见一阵铃铛声,见许多古怪的人,三三两两推着板车,潮一般正往这儿赶来。车上载着的神像都是一副狰狞面孔,青的,黑的,白的,舞刀弄枪,怒目圆睁,一齐盯着她。他们以及他们的车子似乎都没有实体,雾一般穿了过去,慢慢融进身后的一片深邃之中。

    不多久,她听见身后一阵喧扰,听不很清,但明显是奔着她来的。不一会儿许多手电筒的光便打过来,将那些魍魍魉魉打成粉末,一齐聚焦在她身上。她这时才从幻觉里惊醒过来,扶着墙一瘸一拐的往前跑。

    她听见家仆的叫喊。

    “她在那儿。”

    “还跑。”

    “把她抓住,然后带回去。”她祖父命令道,“这是为了她好。”

    无论她怎样拼命,那些手电筒的光始终打在她身上不离一步。这时她已经跑出了住宅区,白天的车水马龙此刻都已销声匿迹,大街上的店面也已熄了灯,马路上只有孤独的信号灯在恪守职责。她捡起清洁工的扫帚,倒过来撑着暂时充当右腿,转眼间拐进一条小巷。

    众人追进那条巷子的时候,除了一只受惊的黑猫以外,并没有发现别的活物。值得注意的是巷中一个“Butterfly”字样的彩色招牌,在夜里大放异彩,牌下的店门半掩,旁边一只电子荧光板,上面五颜六色地写着各种酒名,还有一段李商隐的句子。他们大呼小叫涌入酒吧。那时女主人正在擦拭一张烫金纹饰的瓷盘,见这群人进来,便从墙上抽下一把货真价实的德国劈刺,左手撑了吧台跃了过去,轻快优雅地落了地。带头的第一个家仆急忙刹住脚。几乎是一瞬间,一股寒气就横在了他脖子边上,吓得他下意识举起双手。其他人人连连后退,都举了草叉、木棍对准了女主人。

   “诸位动手之前应该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女主人将头发撩到耳后,“前几个月有一伙黑道闯进来挑事,都比诸位结实不少,只是现在都还躺在这地板下面。”

    祖父走到了众人前面:“请原谅,女士,我们并没有恶意,到这里来不过是为了找我那离家出走的孙女儿而已。”

    “这里只有一个卑微又无助的单身女人,以及几个醉酒猝死的可怜的灵魂。”

    “我想我们应该确认一下。”

    “你们请便,”说着,剑刃轻轻压在了那个家仆的肩膀上,“价格是每人一条胳膊,腿也可以,概不赊账。”

    那个老武士的脸明显黑了下来,神情仿佛一头恼怒的豺狼。在众人对峙一段时间后,祖父闭上眼,转身摆摆手,示意罢兵。他们这才保持着持械的姿势一步步后退,就这样直到最后一个人退出房间,女主人才将剑刃轻轻放下,放那个家仆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你会后悔的,女士。”祖父对着她远远的喊,“在下以前是在若叶驱逐舰上服的兵役。”

    “恕我直言,您如果对她忠贞不渝,就应随她而去。”她自言自语,一手将剑刃上的一根汗毛精准地弹飞。

    外面的喧嚣隐去后,女主人才慢慢踱回到吧台后面,将剑插回鞘:

    “他们都走了。”

    吧台里的柜子自己打开了一条缝,似乎在确认什么,半晌,可怜的少女才从里面爬出来。女主人一手将她扶起,看着她肩、背、膝盖上染红的一片,皱了眉头。

    “只可惜没砍下他们的胳膊。”女主人抚上她的头,“可怜的孩子。”

    她没了神,两眼也是空洞,正溺在劫后余生的茫然里。女主人小心翼翼地将她扶到沙发上躺下,又起身回到把台上一阵鼓捣。她躺着,屋内浸着一片暧昧的烛火微光,装饰的风格与当下潮流背道而驰:天花板中央悬着一只铜色的浑天仪,周围是太阳系行星式样的吊灯;一边的墙壁挖空嵌入了道道木板,上面摆着一排排牛皮烫金外壳的书籍,多是《梦的解析》、《精神分析理论》这样一些教人半懂不懂的书;另一边的墙上挂了各种印象派、超现实主义的画作,给这间屋子添上了一片神秘而又压抑的氛围。女主人头上一顶圣诞节的红色睡帽,上下衣着黑白相间,缀着一只只黑白绒球,怪异的颜色搭配让人想到国际象棋。她忙活一阵子后,将一杯粉色的草莓奶昔端到她面前。

    “喝了这个,伤口就不会痛了。”

    她嘴唇动了动,努力想要起身,却被女主人轻轻按住。对方舀了一勺子喂到了她嘴里,那股暖暖甜甜的液体刚一淌进喉咙,眼前的世界就开始模糊、扭曲,耳边冥冥有奇怪的歌声:

    “I have lovedyou for the last time.

   Is it a video?Is it a video?”

    ……

    “……”

    “……”

    “听到这些歌,然后呢。”

    “然后,我就醒了。”说着,她将头埋在膝间,揉了两下太阳穴,想要减轻一些苦忆带来的阵痛,“我从来没有做过这么恐怖的噩梦。”

    少女将她抱在了怀里。

    故事要从宇佐见莲子高三那年讲起。十八岁以前,莲子的世界并不像同龄人那样多姿多彩。那时候的她并不知道莲台野有科学无法解释的波动现象;卯酉东海道的广重三十六可以沿着海岸线一直从现实开入梦境,行程不过五十三分钟;地月系的拉格朗日点上停着一座被各种植物占领的废弃太空站,里面还坐了一只鸟居。生活对她来说,不过是勉强可以称为家的宅邸到学校之间这样一条线,她在上面来来回回走过了人生的十分之一多一点。

     同许多学生一样,她要面对各科教辅资料、做不完的作业、每日惯例的考试以及给考试善后的家长会。不过大小姐的父亲长期在东京国会大厦,母亲不被允许随意出门,因此一些杂七杂八的家长会都由忠心耿耿的家仆前去参与,他们的职责很简单,无非就是将成绩单上的数字一分不差地带回去献与老主。这些个奴仆将老主人的命令奉为圭臬,除了参与家长会之外,他们还担任起大小姐上下学的陪同。老主人下达给仆人的命令模棱两可:不允许任何男性与莲子有任何亲密接触。仆人们不清楚具体操作流程,就将这道命令简单粗暴地付诸棍棒,凡有男性靠近大小姐一律暴打伺候。至于有多少男性受过宇佐见家的待客之道,已无从统计。总之,她在周围人眼里就成了一个行走的灾厄,一出现在走廊上,方才聊得正欢的男生们远远看见了就退避三舍: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宇佐见家的那个老头调动了世俗权力,将家里的眼线安插在了这所中学的教职工当中。在这种恐怖气氛的渲染下,连女生也对她多了几丝敬畏。然而她并不想要这种敬畏,随着年龄的增长,在心底悄然萌芽的叛逆告诉她自己只想要一方天地,只想要身边这群狗上天。回想起儿时的不公待遇,以及深闺里静坐的母亲,她有时会感慨家里那个老头的命实在是有够长的。罹受长年累月的束缚与监视后,她暗自下定决心,毕业后就远走高飞,和这群人打下一张断绝关系的无纸契约。总之就是走,走得越远越好。

    高三第二学期初,距离她计划的实现还差几个月的时候,一年级转来一个美国交换生,女孩子,姓赫恩,名字挺长一串,光听那些男生口头叽叽歪歪的讨论是记不太清的。可以确定的是这个学妹意外地很受周围同学的欢迎,男生尤其。课间的时候,她独自坐在靠窗的角落,竖着耳朵将关于那个交换生的闲聊从嘈杂中一一过滤出来,整理之后发现这些人简直把那个美国人吹成了神。不就是白人吗,坐列车去秋叶原一抓一大堆,都是来所谓圣地巡礼或者搞周边代购的,无非都那个样,高高瘦瘦的身子,朱色、橘红、亚麻或者镀金的头发,淡得跟没有一样的眉毛,尖尖细细的眼睛,还有他们引以为豪的白肤色。哪有他们吹的那样神,又不是没见过。

    即便如此,压不住的好奇心还是带着她溜到了那个美国人就读的教室附近。好家伙,光是教室走廊就挤得水泄不通,从高一到高三的都有。他们有的假装低头看手里的书,另一只垂着的手里看似漫不经心地抓着手机,实际上是在试图拍下橱窗内的光景,简直教科书式的痴汉行为。有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哎呀说白了其实就是借机打望,看起来青涩无知的学生其实比谁都精,这群狐狸。

    莲子盯着空隙钻进了人群,脸蛋被左右人挤在一堆,她在招呼周围人让一让的同时,忽然想起自己很久没有这样和人近距离接触过了,这一切都是那个迂腐至极的家庭干的好事。她在汗水交加的焦躁与愤怒之余,对这个美国人更加好奇起来。一个人的魅力能耀眼到什么程度,足以抢过自己这个灾厄的光辉,哈,搞笑。她一边想着,就这样挤到人群最前面,隔着橱窗看见那个教室里正在同几个女生说笑的人,她们围着赫恩,一个接一个询问她各种关于美国以及她自己的事,有人提出要带着赫恩去京都到处逛一逛,另一个小女生随即就高呼不公平不公平,凭什么就让你一个人来,大家轮流,一天一带。众人哄笑起来,窗外的阳光映上在赫恩的脸颊,融入了她那头鎏金秀发。

    不得不承认,赫恩掩嘴轻笑的那一瞬间的确是让她忘记了呼吸。莲子看得痴迷,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动乱。学生们尖叫着四处逃窜,等她意识到只剩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几个清洁工抡着棍子冲了上来将她团团包住,还问:

    “大小姐您受惊了,没事吧?”

    莲子脑内一时空白,直到看见橱窗内的那团女生以及赫恩的眼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女生们一齐盯着她,厌恶的眼光里夹杂着嘲弄,又纷纷对她指指点点起来。她扭头就跑,无意间与赫恩的眼光相错。不过赫恩只是看着她贼一样飞奔而去,看着清洁工们提着棍子跟着追了上去,对女孩子们关于莲子的各种添油加醋的尖言冷语回以礼貌性的点头。莲子没有看到这些,她脑海里一闪过赫恩那有些讶异的眼神就脸颊飞红,一头在走廊上狂奔,在心里将身后这群白痴轮番送进油锅炸过一道再捞出来抹上盐巴用几千瓦的巨型电扇风干然后五花大绑丢到食人蚁巢里目睹他们在惊恐与绝望里慢慢变成人肉碎渣。如果可以她真想背后长出一对蝴蝶翅膀然后径直飞出窗外,将所有人和偏见都丢在身后。什么都不用管,什么都不用在意。

    当天放学的傍晚,她故意什么都不收拾,就着夕阳胡乱翻看一本物理杂志,将那几个清洁工晾在门外。这些人你推我,我推你,就是没人敢上前。他们心知肚明,大小姐现在心里正窝着一团大火,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纵火犯。这还是大小姐上高中以来第一次发这么大的脾气,而她自己也意识到了这点。像这种情况也不是一次两次,偏偏就是今天这次让她憋着的怒气一下决了堤。想起那个赫恩看见自己这般丑态,她的心一下坠入谷底。于是在外的众人看见她将桌上的笔盒课本教材试卷一把抹下桌去,空旷的教室里荡起噼里啪啦一片碎声。他们面面相觑,没人敢说话。

    就在他们看着高高挂起的时针漫不经心地走过数字六,脑子里一片老爷子能杀人的眼神以及那把锃亮的太刀时,他们的救世主,一个金发女孩从他们的身隙里挤进了教室。少女站在门口犹豫二三,左右张望的时候,一个家仆伸手要去把她拉回来,另一个人随即拍掉他的手,对他拧着眼神,示意看看她会怎样。于是少女就这样迟迟走向莲子,一步一虑,终于到了离她几步远的时候,才哆哆嗦嗦开口:

     “您好。”

     那时莲子整张脸全压在桌子上,听见这声不太标准的日语发音,她侧过脸,看见赫恩就在自己面前。她慌乱坐正,抹了把额头,目光停留在什么都没有的桌面上:“你找哪位?”

     “不,其实是我很抱歉,是这样,”赫恩低下了头,“我当时没有嘲笑您的意思。”

    “哈?哦不,不是。我没那么想过,”莲子抓了抓脑袋,“您多虑了。”

    “我真的很抱歉。”她抬起头来,走到莲子身旁,“您晚上有时间吗?附近有一家不错的咖啡厅。”

    她先是沉默了一阵,然后告诉赫恩说自己很乐意和她来一杯,奈何家人要求她不得晚归。说到这里,她就缩到桌子下捡起书来,赫恩也跟着蹲下身将尺子、橡皮擦和散落的教辅资料逐个拾起。出于家族礼仪,莲子本来很想告诉她不必如此,然后给这一地狼藉即兴编个故事来粉饰太平,至少不让对方发觉自己的冲动的一面。但当赫恩蹲下身来,那一抹淡金色重又盖住了她视线的一角时,她忽然觉得偶尔离经叛道一回,做个沉默的大多数也不错。而让她进一步咬定那些家训礼仪就是一些反人类的性无能教条的,是与赫恩无声配合的过程:两人相隔仅一掌之远,赫恩的呼吸带着薄荷糖的清香。在她将金发撩倒耳后的那个瞬间,莲子拼尽全力稳住呼吸,竭力让自己不听使唤的目光从赫恩身上离开。窗户投射下来的余晖在赫恩的秀发、脸颊上跳跃、灿烂时,她在秋风萧瑟的时节的却更觉浑身燥热,在心里咬牙切齿,像个野孩子一样胡言乱语,咒骂外面那群挤着脑袋打望的烦人精,也咒骂家里那个老不死的家伙。天杀的,全都变阉人去吧。

     那段暧昧时光让莲子在夜里辗转反侧,罹患胃炎般躬起身子趴在床上。赫恩的声音在她空洞的颅内长久回荡,徘徊几回。记忆犹如一只陈旧的留声机,刻录下来的酥音仿佛雨中忧伤的小提琴,在她的耳膜上荡起波纹,带着一股纤细的热流穿过了她的每一根血管。她咬紧牙关,嘴里嘶嘶发声,恨不得把那些声音啮碎吞下去将自己拧成一条麻花的肠胃灌开来。摄氏十一度的凉秋时节,她的颈根仿佛阻塞的水管,不断震出恶心的颤动,一股炙热的液体涌上喉咙,她一脚踢开被子,脑袋探出床沿,恍惚间看见一群白色蝴蝶从自己嘴里吐了出来。

    灰色的天蒙蒙亮时,莲子用几张旧报纸匆忙盖住床边的呕吐物,途中无意间别了自己一脚,整个人扑倒在地上。这一声闷响将家仆们吸了过来,见到大小姐这幅惨状,他们一路狂奔将此事上报老爷。经验丰富的老主人认定莲子这样不过是靠装疯卖傻来发泄情绪,毕竟起床气是全人类共有的抑郁症。莲子跪在地上求他们让自己歇一天,就一天,我浑身上下都像是被放在铁板上炙烤,我发烧了。家仆们有些犹豫,于是再度请示老主,随即被一道要么绑她去上学要么自己滚蛋的死命令给赶了回来。于是莲子就这样被家仆们一左一右提着腋窝拐去了学校。为了帮莲子打起精神,他们将家法中的一些仪式搬到她这里,用一根绳子把她绑在了椅子上,最后向她致上一个鞠躬之礼,以作为新的一天学业隆昌的形式祝愿。在那之后,莲子整个人都沉浸在凄凄惶惶的幻觉当中,周遭的嘈杂模糊而遥远,她不知道那些嗡鸣都是同学们对她这幅丑态的诧异和讥笑。日光灯管照耀下的白色墙面慢慢暗淡了下去,重新变成了风雪里的白茫茫大地,她伫立在荒原之中,四下白霭环绕,凄凄惶惶,雪花零零星星。有个念头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从抓拍下来的记忆残片来看,她突然意识到现在是二零七七年,日本,连同全世界的人类文明已经毁于几年前的核子战争,现在全球正如一些人预言的那样处在核冬天里,没有生命,同样也没有死亡,寂静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是踏过冰封的海面从北海道走到了库页岛,往北极那些因为荒凉贫瘠而免受核爆之苦的荒原走去。哪里是北?该往哪走?她在背包里胡乱翻找起来,才想起除了食物饮水其余杂物早就被抛在了海面上。不过,冥冥之中有一个感觉引导着她,让她往某个方向走,那里就是北方,那里就是幸存的人们最后的避难所。于是她便往北走,一脚踩进棉花似的雪里,嘎达一声,而整片雪原轰然崩裂下陷。她整个人落了下去,一时乱了手脚,只觉头重脚轻,一蹬,头落在地板上。 莲子回头一看,这一眼就让世界静止无声,让她浑身如遭电击一般弹起来。是她,赫恩正站在那根椅子后面,手里还拿着把刀子,以及一截断掉的绳子。

    “谢谢你。”

    “对不起。”

    她们异口同声,尴尬地相视,又不约而同笑出了声。赫恩告诉她,自己是听同学们说高年级那位宇佐见家的大小姐大清早的被抬进了教室,又给绑在了椅子上,所以自己才过来确认这种荒唐事,没想到还真的有。赫恩的声音让莲子如沐骄阳,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发痒,喷出白色蒸汽。她强压粗气,耸耸肩,摊手说如你所见,我就是那个宇佐见家的大小姐,这种荒唐事也确确实实有的。

    “我刚一割断绳子,你就倒下去了,吓了我一跳。”她抿住嘴,垂下眼来,“你叫莲子,对吗?”

    莲子吓了一跳,问你是怎么知道的。这对赫恩来说是稍微想想都能知道的答案,她掩着嘴轻轻一笑。不过她并没说出真相,即宇佐见莲子人形自走灾难机器的大名名扬四海,只是说,我昨天在你的课本上看见的,你的名字,莲子,宇佐见莲子。我的名字,莲子,宇佐见莲子,该死。她边念边将这几个字放在舌根底下翻来覆去地品味,一路压抑沉闷的日子过来,她头一次这么喜欢自己这个名字,这个从赫恩嘴里说出来的名字,在这之前她一直都觉得这是不过是自己身上的又一根枷锁而已啊。她还没从感慨中醒来,对方就向她伸出手,并送上一个友善、不带杂质的微笑:

    “我叫玛艾露贝莉·赫恩。”

    莲子握住了她的手,故作认真的神情仿佛常在宇佐见府出入的资产阶级。此时此刻她浑然不觉自己已在赫恩那双杏核眼里迷失,在靛蓝的瞳孔中看见一只拉满的力弓,突然,一只箭向自己射来。那一刻她的眼睛感到阵轻微的痛楚,只好别过脸去,另一只无处安放的手抓起了头发。她说Nice to meet you,玛艾,艾,她哽住了。赫恩不以为意,她以一个轻快的微笑化解了双方的尴尬,告诉她自己也是直到八岁才能一口气背完这串名字。

    “叫我梅莉就好了。”

     莲子笑了,笑得很硬:“Nice to meetyou,梅莉。”

    “莲子,晚上有时间吗?这附近有一家不错的咖啡厅。”

    听到这句话,她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但梅莉似乎就能看穿人的心思,她双手绕过对方的脖颈将她轻轻搂住。这一举动把莲子吓慌了,而未等她反应过来,梅莉就对着她的脸蛋蜻蜓点水似的吻了一下,在她的耳畔细语二三,让她尽管放心,交给我,同时也请别介意,一个小小的拥抱与亲吻是我家乡美国的礼仪。她回身留下一个微笑,便融入围观的人群里,雨落大海,在她记忆里留下一个恍惚的瞬间,水过无痕。于是时间重新开始流动,嘈嘈杂杂的人声这时才四面八方升起,望着梅莉远去的方向,她心底毫无来由地冒出一个问题:北方,哪里是北方?现在是几几年?二零七七?或许是二零一一。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自己全身上下真的好冷好冷,毛孔里喷出体热,额头上渗出热汗,仿佛身处寒冬腊月的极北之境。

    记忆里的金色倩影随一道流光化作白色蝶群,随风远去。宇佐见莲子向它们伸出手,热风呼啸的喉咙里敷了水泥一样粗糙嘶哑,呼喊出来的话语与断气的蚊子无异。她迈开迟滞的步子追了上去,从忽明忽暗的教室一直追到二零七七年的极北之境,追到教室,追到浩渺无际的青色天空——云海里还游着蓝鲸与江豚,又追到教室,在梦境与现实之间来来回回。直到一声油腻猥琐的嗓音将她拉回现实然后打桩绑住,她才意识到今天又是一个浑浑噩噩的复习日。“大小姐,该回家了。”仆人们都围着她。她仰望着一无所有的天花板,真的很想问,我的家在哪里,不要跟我提那个宇佐见府,那是你们老爷的房子。

    京都的街头人流涌动,中途有一个裹在大衣里的男人悄悄靠上来耳语问她要不要点猪肉,被另外一个墨镜男轰走,对方骂到妈的做这种生意也不看看地方,然后说小姐您瞧瞧,这个国家真的是没有未来了,没点保护自己的东西怎么能行。莲子说是,他拿出一罐防痴汉喷雾刚要继续,然后被家仆们一声大喝吓走,没走出两步,摸着自己的荷包然后大叫一声,老子的钱包呢,妈的,这个国家真的是没有未来了。马路上扬着灰尘与汽车尾气,乱哄哄一片。莲子就这样跟着挤在斑马线前候灯的人群里,与身后的家仆们隔了几个面容枯槁的白领。按理来讲如此混乱的环境对于逃跑来说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奈何她左手手腕上栓了根绳子,由一只粗壮的臂膀牵着。绿灯亮起来的时候,她被人潮推着走过了马路,如同老木沧波。而之后的事,如果宇佐见家的老爷放弃那套男女适用的武士道精神而允许莲子乘专车出行代替徒步之役的话,也许就永远没有机会发生。她刚到对面的街路,一阵风似的无形就断掉了拴着她手腕的绳子,整个人也被一只有力的臂膀牵着撞进人潮。她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惊慌失措的家仆们就消失了在身后的茫茫嘈杂之中。她被带着穿过马路街区的飞扬尘土,穿过古老街町的唐伞红叶,穿过鸭川渡桥的秋石寒水,穿过稻荷神社的重重鸟居,恍若隔世般,重重残影在她的视野里消散,叠化成了一片苍然暮色,晚山残阳。没有人声嘈杂,没有汽车刺笛。风筛树叶,鸟鸣二三,仿佛潮汐抚岸,琴箫宛转。远方是落日余晖,整座城市正在一点一点陷入沉睡。直到这时,那只臂膀的主人才停下脚步。莲子把肺都跑疼了,撑着膝盖呼哧喘气。抬头,是她。她更加剧烈地喘着气,念叨着不该跑这么快,然后掏出几粒药丸干咽下去,看着她笑了:

    “欢迎来到梅莉咖啡店。”

    她几乎要哭了出来:“梅莉,我昨晚做了个噩梦。”

    “坐下来慢慢说吧。”她拍拍身旁的石面,“你上午到现在都在发烫,像是发烧了,要吃点阿司匹林吗。”

    莲子没有说要,而是说,我家里面的人都觉得我在装病。梅莉垂下眼来,拿着阿司匹林的手呆在了半空:

    “我也是,”她说,“我理解。”

    她们二人依偎在了一起,在迟暮的夕阳里任凭夜色逐渐染上身体。她所有的恐惧,所有的压力,所有的不快都随着噩梦的倾吐一并消散在风中。在她怀里,莲子一坠一坠地陷入了沉睡,失去意识前最后一秒,她看了一眼青灰色的天空,夜星寥寥,现在是六点零五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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