稗田夏木

我们都不会老的

庄生晓梦(下)

   

 莲子睁开了眼。

    一切都还是熟悉的模样。自己正躺在床上,床前的烫蜡木桌既是写字台又是梳妆台,正中坐了一只台式梳妆镜,香奈儿山茶色口红、金边镶框的粉饼、法国进口的高级水乳和碳黑墨水规整地排列在旁,在流金般的晨曦掩映下嫣然如舞会沙龙上的豪族小姐。这些在外金玉的出现并不是出于她对社会风潮的屈从,自梅莉出现在她的生活残影里,它们就逐一停候在她的桌子上,以此聊慰她那颗在料峭春风中战栗的残花之心。佛祖在上,恳请您告诉我为什么梅莉她就一直在四处奔波,为什么自那次咖啡馆之后她就形同陌客般从我身边消失,这都是为什么啊,为什么啊。她在悲伤中迷失了,吃巧克力般一点点啮下口红在舌尖翻来覆去品味,打开水乳和墨瓶痴迷地吸食它们的气息,在嘴里塞满圈形薄荷糖忍受鼻腔咽喉的冰河世纪,以此来抚慰自己的心。这就是她的味道,啊,原来这就是她的味道。她在悲伤海洋中如此沉溺,以至于失了神,之后传唤她用午餐的家仆们就看见了大小姐在一滩散发着香味的呕吐物里翻滚。

    在周末的闲暇时光里,她百无聊赖,开始疏于自我克制,兀自违反家规在纸窗上捅了几个眼子,透过洞口出神地窥探昭和年代存留下来的这座由最昂贵结实的木材建成的傲慢宅邸,它拥有盛唐时代的雕梁画栋和飞檐斗拱,在面朝大海的向日葵和龙舌兰点缀下才有了一丝迟暮中的生气。她绕过紧锁的房门与家规——老头子说没有哪个正派女人会没事去街上打望,踩着空调柜机翻了下去,听凭迷失的身体带着自己走向午睡时分的昏沉街町,听见寂然无声的街道上自己清脆的鞋踏声,从水泥浇筑的电线杆上横贯天空的电线一直看到和食店里打盹的店员。有外国旅客途径她身旁,她乍然回首,茫然长久,然后再次感叹自己的痴情,为什么我会对一个女孩子如此痴迷,我在干什么,难道我真的是那个,噢不。她明白如果此事暴露,照家里面那个风气,自己一定会被千刀万剐剥皮实草,以此来警告家族其他成员。数月之后,这些恐怖的设想几乎成真,她的秘密败露无遗,那时的梅莉已经离开了这个地方,这个世界,自己也从旧金山被抓回来,关进了潮湿冰冷的地下牢笼,和死亡几乎无异。

    和当代大学生遣忧解难的方式一样,她走进泡沫时代建成的商业区,穿过嘈杂的商业迷宫,经过那里致命的音乐、洛丽塔装的报童、章鱼烧小摊上的红灯笼、豆腐鱼丸穿成的关东煮和西点店里雍容华贵的水果蛋糕。邻座的大学生们有说有笑地刷着推特,说哪个同学又和哪些同学搞在一起了,昨晚还见他们一起去了情趣酒店,天哪,那可是一男三女的组合,那个男的怕不是嗑药嗑嗨了才这么生猛。她们一阵哄笑,莲子放下手里的叉子起身走出了店门,在人潮中朝着太阳落下的方向走去,于是她来到了那片海边,那片悲伤的海洋。她伫立在波涛苍茫的T字形堤岸上,远处有海鸥在飞,渔船在缓慢的时间与海潮里挪移。闻着风中清凉刺鼻的气味,她想到了薄荷糖,于是她调出手机的通讯录,点出那个让人心跳不止又伤悲不已的美丽姓名:梅莉。

    她在几天前,其实已经准备好了陈词,甚至想通过表面疑问自己和她相处中的奇妙感情来引出她的正面解答,因为她听说梅莉的故乡,也就是美国,那边对同性之爱是持肯定与平等的态度,而不像这个在昏暗中沉睡的城市。和往日被慢火烹煮的夜晚辗转里所想的一样,她说,我真的很想问你现在在哪里因为我再也无法忍受没有你的时光,莲子说她在这段里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这般孤独,受诅咒一样痛苦,我此前曾经不解书上所述的亚历山大的折磨,现在我明白了我什么都明白了。你是否还记得那天你拥上来吻我的那一刻,你曾说那是你家乡的礼仪,可当你吻上我的那一刻我什么都明白了。梅莉,我好怕,我是不是变得很奇怪,我的家里人会杀了我,求求你,救救我,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我的幻觉,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对吧,你是如此优秀,你是如此美丽,追求你的人一定很多吧,他们一定都很优秀吧,告诉我,梅莉,求求你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我的一场梦,和我在梦中听见的那些渺远的歌声一样,都是虚无。她在键入这些陈词后,才发觉自己眼眶已湿,胸肺剧痛以至于上气不接下气。旁边运送螃蟹的白色皮卡上停了几只海鸥,正歪着脖子看着她,看着这个悲伤的人类少女在T字形堤岸的正中迎着海风迎着落日流淌泪水。那时她想起了心中另一个莲子对自己的所说,梅莉是对自己很好,可她对别人也很好,不是吗,不然她为什么会像那些高一女生说的那样去一直陪着抑郁自卑满口丧话的宅男,在寒冷时节答应电影社团出比基尼剧照的救急请求,给年级主任班委学生会跑上跑下做牛做马,同样也帮自己这个孤独困顿的大小姐解开绳子然后让她有了一个朋友。她就像一个天使,完美无瑕,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当一个人对你的爱和她对其他人的爱都是平等的,你还能说她爱你吗。不是,她或许只是礼貌,或许只是天使。那个莲子用着梅莉的声音在她耳畔低语,喔,现在她帮助的人里面有一个卑微不起眼的家伙爱上她了,她又作何感想?困惑?后悔?后悔帮了这样一个泥潭里打滚的缠人破孩,你是在伤害她的善良,莲子,你是在伤害她。你还能说她爱你吗,不,她也是礼貌,也是天使。

    于是她退去短信上所有话,敲出一句:

    “在吗”。

    没有应答,至少没有想象中的即刻应答。她看着对话框里那个天真又孤独的“在吗”,又从紧张焦虑一路滑向悲哀的深渊。她在没有人的岸边漫步,啜泣着唱歌来安慰自己,她唱我已经最后一次爱过你,她唱这些都是基甸的幻象,都是虚幻一场,她问自己这是否都是一个幻觉,这是否都是幻梦一场。与此同时她想到了那些被慢火烹煮的夜晚里的梦魇,那些冰毒和海洛因,那些狂叫的人们,那些狰狞的面孔,他们和混乱的色彩杂在一起向她砸来。它们是如此真实,想到它们她真的想放声大哭,自己被命运这个婊子养的捧在温暖的怀里摇啊摇然后又给放手扔在冰凉坚硬的水泥地上,待尘埃落定,自己依旧要面对黑暗的现实与未来。没救了,自己永远都是这样,没救了。

    而将她从悲观的沼泽中拉出来的,则是夜晚的一声电话铃。她在绝望之梦中惊醒过来,翻开手机,是她,是梅莉,屏幕显示有一封来自联系人梅莉的未读短信。她不觉自己嘴角漏出了笑意,怀着忐忑之心点开了那封短信:

    “在的说!抱歉今天一直都在足球社忙活,现在才看到你的短信……话说有什么事吗!”

    她茫然了,不仅仅是因为忘记自己发出短信的初衷,也是因为自己再一次陷入了禁忌之爱与天使谎言之间的矛盾。在长久的迟疑之后,她绝望地在二十六键上敲下:

     “明天能出来玩吗,就一会儿”

    于是不出她所料,天使回信告诉她说:

    “抱歉……明天我要去给男子篮球赛当啦啦队队长,我们改天再约好吗?真的很对不起!”

    “不用了”,她说,然后把手机扔了出去。

     在长久的沉寂中,她突然觉得自己那句冰冷的话残忍地磕伤了天使,天杀的。于是她翻下床捡起手机,看着碎裂的屏幕,仿佛是在看着一颗心:

    “那个,你能借我一下数学笔记吗,我们复习要用,哈哈,怪自己高一没认真学,现在来临时抱佛脚”

     和此前不同,对面即刻回应:

    “可以啊!明天你来篮球场找我吧!嘻嘻。”


   她没有去篮球场,因为天使的笔记提前由她的同学给转交了过来,对方告诉她那个玛艾露贝莉一出现在篮球场,那些男生的眼睛就像电灯泡一样要瞪爆了,十个人里面八个都捂着裆运球,犯规了都不知道,于是社团只好宣布比赛提前结束另择他日。真是下流,不知羞耻。她当时正望着窗外的随风变幻的白云出神,对这些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并没有意识到对方话里藏针,针锋直指梅莉。她只是默然接过厚实的笔记,洗牌般让那些带着薄荷清香的纸张在自己指尖流泻。她真的很完美,莲子心想,工工整整的字体排版像是印刷出来的一样,和自己狗啃过的字完全不一样。她真的很优秀,莲子这么想着,然后看到了怵目惊心的一页:

    “All work andno play makes Jack a dull boy.

All work and no play makes Jack a dull boy.

All work and no play makes Jack a dull boy.

All work and no play makes Jack a dull boy.

All work and no play makes Jack a dull boy.

All work and no play makes Jack a dull boy.

All work and no play makes Jack a dull boy.

All work and no play makes Jack a dull boy.

All work and no play makes Jack a dull boy.

All work and no play makes Jack a dull boy.

All work and no play makes Jack a dull boy.

All work and no play makes Jack a dull boy.

All work and no play makes Jack a dull boy.”

    接下来的十几页,全都是这句精神失常的美国俚语。她的肺陡然缩成一团,在那一刻全世界只剩下了自己的心跳声。不知为何,她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这不是梅莉写的,这不是她写的。她是如此完美,就像一个失去了羽翼坠落到人间传播善良与爱的天使。可是,她扯住自己的鬓发,这就是她的笔记本啊。她在座位上胡言乱语,浑然不觉旁人的诧异目光,切,这个大小姐又开始发作了,大家离她远点。于是大家都离她远点,留她一人在角落独自翻到了那让她几乎忘记呼吸的一页:满篇满篇的想死,红色的想死,蓝色想死,黄色的想死,绿色的想死,大的想死,小的想死,想死想死全都写着想死。窗外的天空阴沉下来,隐约滚起乍现的雷暴,隆隆作响,避雨的白色蝴蝶风暴般卷进教室爬满了她的身体,像是披上了一件白色羽衣。于是她觉得自己想起来了,她觉得自己什么都想起来了,她想起来周末冲破朽烂纸窗的黑色蝴蝶,想起来被囚禁的精神失常的大小姐,想起来那个大小姐梦见的金门大桥中的人形空白,正在服用盐酸舍曲林和阿司匹林片的人形空白,湛蓝晴空下的人形空白,逐渐消亡淡去边框的人形空白。那个人形空白抱着她嚎啕大哭,它说自己这么多年过来一直都在讨好别人,只是不想再受到童年时代的欺凌,可大家始终都对自己白眼相待,把自己当工具人,永远都没有人真正爱自己。她将梅莉的形状拼贴上去,很幸运或者说很不幸的是,完美契合。于是她开始抽搐,开始用双手抓扯腹部并流着疼痛与恐惧交织的泪水啜泣,她恍惚觉得在那些被慢火烹煮的夜晚里自己所梦见的都不是所谓的梦,而是自己提前被埋葬的未来,转念间突然对眼前所谓的真实产生了怀疑,究竟是自己在做梦,还是那个精神失常的大小姐梦见了自己。她腹部一阵抽搐,被自己捏造的所谓真相一拳痛击,一头栽在课桌上,浸在了唾液与泪水混杂的液体中。那一刻她看见了自己屏幕碎裂的手机,看到了那个让人心动不止又伤悲不已的名字:梅莉。

    世界重新回归到应该有的样子,白色蝴蝶纷纷散去,嘈嘈杂杂的人声四面八方升起,全都朝着她而来。瞧,那个大小姐抬起头来了,哎呀,一副认真的样子是下了什么决心吗。是的,莲子在那一刻认定了,那些被命运枷锁紧缚的所谓未来都是自己的臆想,黑色蝴蝶也好,白色蝴蝶也罢,梅莉才是自己唯一的真实,刚才的自己简直是疯了,疯了,妈的,疯了,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梅莉,梅莉!她抓起手机在二十六键上敲下:

    “你在哪里”

    这次她并没有和往常一样等待太久,仿佛对面就守在屏幕前等着她的回复一样:

    “我在学校哦,今天篮球赛取消了,现在我要去动漫社,我同学她们找我有点事情,话说有什么事吗!”

    她们?她们!莲子说我当然有事,她抓起手机就冲出教室,绕过所谓同学的闲言碎语与指指点点,出门差点和班主任装了个满怀,对方抓住她的胳膊问要去哪里,她回头蔑了一眼然后说去死,旋即被这个高壮的男人反剪双手扭进教室,她在满堂哄笑中像囚犯一样被押进教室按回了座位。但整个教室的人随即笑不出声了,因为这个人形灾难自走机器,她一声不吭,抄起了椅子高举头顶,在那一刻所有人都被她身上的死亡魄力给镇住了呼吸。于是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扔出椅子砸开了橱窗玻璃,然后带着累累伤口径直消失在了他们的视野当中。她冲过一扇扇教室的橱窗,每个人都看着高三四班的宇佐见莲子像个血人似的飙过窗前,都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在一路狂奔途中,她在收到了梅莉的短信,对方问她是不是看到笔记上面奇怪的东西了,那其实是自己在试笔看它好不好用,因为觉得这句闪灵的台词很有趣所以就试了很多请不要介意,我马上到动漫社了等会儿再聊可以吗。自然,此时此刻在莲子笃信自己的直觉,也就是这些都是这个天使的伪装,在那些纯洁羽翼覆盖下的其实是一具猩红脆弱的心,她笃定这个天使一直都在试图和他人交好而掩盖了自己不为人知的一面,为什么,因为她实在是太完美了,她实在是太像一个天使了。可莲子相信,这些都不是,梅莉只是一个人啊,她只是一个受伤伪装起来的再平凡不过的人啊。

    她来到了位于整个高一教学楼偏僻角落的动漫社,由工具间改造而来的社团活动场所。房门半掩,从里面传来了女生们的切切查查,像是苍蝇的嗡鸣。她本能地感到了从这个脏乱潮湿的洞穴里面触手般漫出的恐怖气息,以及酝酿的诡计阴影。于是她一脚踢开了门,眼前的景象如同一发子弹将她的理智击成碎片,每块晶莹剔透的碎片都在漏下来的阳光中熠熠生辉,都反射出同一片风景:她的天使,她唯一的真实,梅莉,此时此刻像团蛆虫一样蜷缩在女生们的脚前,那头曾几何时让她魂不守舍的鎏金秀发被劣质油漆染成了可怖的猩红,整张脸贴着坚硬冰冷的水泥地,曾经披着薄荷清香的身躯被一桶早已备好的尿液给浇了个透。

    整个世界都在她眼里轰然崩塌,只剩下了那几个可憎的身躯,她们傲慢的眼球、跳动的心脏和膨胀的肺叶在她眼里,全都抹上了一层高亮,仿佛狮子眼中猎物的致命部位。

    撕碎她们,撕碎她们,莲子心中只剩了这一个执念。

    撕碎她们。

    莲子狂叫着冲了过去,她们被这一喊吓了一跳,为首的那个女生旋即被她崩溃的一拳打翻过去。几个女生嘶吼着和她拉扯在一起,她在混乱之中被扯断了衣襟,打断了门牙,只顾着咆哮而忘记了本能的痛苦,最后被她们齐齐踩在脚下,活像一匹穷途末路的怒兽。这时她才看清那些加害者的面孔,可笑,真是可笑,这些人就是她第一次见到梅莉时围在她身边的女生,她又一次感受到人世的反复无常,命运的水性杨花。

    “我还以为你有多厉害呢。”她的脸被啐了一口。

    “来打我啊,来打我啊。”她的后脑吃了一记皮鞋帮子。

    “不公平不公平,我也要来。”残余的尿液浇了她一头。

    在她们的嬉笑中,莲子得知这群畜生的动机是要教训梅莉的风流。怎么风流,这个家伙跑上跑下,对每个社团每个年级的杂事都要染指,用表面纯洁的微笑和身材来摧毁那些男生的理智之墙,包括她们的男友在内。所以呢,这个家伙必须为她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我们这都是个人私事,你这个废物还来这里送干什么,真是笑死人了。她们嬉笑一片,在莲子眼中被愤怒扭曲的猩红世界里,仿佛一个个狂舞的恶魔。

    废物,她想。

    我是废物。

    没用的,你以为你能凭自己成为她的世界,守护她的未来,却不知道自己至始至终只是一个小丑。

    废物。

    小丑。

    她尖叫起来,尖锐的声音如同一只绝望之箭贯穿了整个校园,在天际久久回响。疯了,这个家伙疯了。哎哟,我快笑得受不了了,我的腰。但随后这个女生被恐惧打了针麻醉剂,忘记了自己的腰疼,整个人也木在了原地。十个,或者二十个闻声而来的清洁工愣在了门口,他们先是看着这几个同样愣在原地的女生,然后目光下移看见了女生们脚下的莲子。在那一瞬间所有人都听见了琴弦崩断的声音,于是家族荣耀的火山喷发了,复仇的火炬在愤怒家仆们当中剧烈爆燃,驱使他们大喊着巨浪般将那几个女生吞没。在混乱当中,莲子被一只有力的臂膀带起推出房间,隐约间听见他们嘱咐让大小姐远离此地回家疗伤,剩下的全部交给我们处理。她在愤怒家仆制造的人为地震中强稳身子,伸着脑袋往房间里面打探,高声呼唤那个名字。没有回应,也没有她的身影。她注意到一串血珠般的漆点踉跄着爬出了清洁室,在太阳照不到的黑暗拐角消失。她跟着追了上去,一路呼喊那个名字,梅莉,梅莉。她循着血迹一路呼喊,路上经过从寺庙取了火折子一路甩的和服人家,春日的焰火在整座城市傍晚的夜空中跳着狂欢的舞蹈,将附近山林的鸟雀惊得漫天乱飞,而凝固的血珠也因其中倒映的彩色光辉而更加光鲜亮丽。她绕过摇着香槟狂欢的大学生,横穿死气沉沉的柏油马路,循着血迹一路走一路向梅莉发了十三条“梅莉?”,对面始终沉默不语。她一路走,一路踌躇,一路恐惧。她心里的那个天使彻底失去了她的羽翼,在烈火中翻滚,烧成了绯红的肉块,宛如心脏的模样。她的血液被脑海里的疯狂画面炖沸,翻滚着泡沫,最后在一扇小出租屋半掩的门前和地上的血迹一起停止,瞬间冷却。

    曾经梦一般的景象走马灯似的在眼前飞过,那头阳光下的鎏金秀发,呼吸中的薄荷糖气息,拥上来的温暖怀抱,亲吻时的心脏停跳,傍晚时分的咖啡,以及六点零五分的膝枕,都在眼前飞过,最后留在眼前的,是那具阴影中的躯体。蓬乱的头发仍旧淌着鲜血般的劣质油漆,裸露的左臂带着铁锈色的座头鲸划痕,正在被右手的刀子加工新的奇妙图案,整个人雕塑般跪在阴影中背对着莲子,写着盐酸舍曲林、尼麦角林片、强心剂的药盒混在了一起,旁边躺着一只吊扇,上面系着一根断掉的夺命索。所有景象都在一瞬间让她停止了呼吸。

    她唤道:“梅莉?”

    那具雕塑震了一下,缓缓回过头,那时她看到一个瞳孔缩成点的恐怖之眼。

    她笑了,笑得很硬:“手里进了刺,我想把它挖出来。”

    她还没说完,她冰冷的躯体就被眼前的少女紧紧抱住。春日的焰火在窗外绽放,缤纷的色彩洒了两人一身。那一刻,梅莉苍白的脸上飞过一片红,随即淌下一滴泪,两滴,四滴。屋外焰火正盛,隆隆回响盖过了她的嚎啕大哭。世间的话语本不多,少女脸上的一片红就胜过铺天盖地的话。她只是抱着她孩子似的哭哮,她也只是像当初她友好地向自己这个人形自走灾难机器伸出双臂时那样紧紧抱着她。之后,她们同样都带着一脸糊涂的泪水看着对方,然后抽搐着欢笑起来,用力捶对方的肩膀,深情地拥吻。

    她想起自己曾经唱过的歌曲,这一切是否都是虚幻,这一切是否都是一场游戏。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是她唯一的真实。

    她知道自己一直一路讨好过来本身只是为了避免曾经的饱受欺凌,却在自己画出的圆圈里越发孤独,直到今天被她紧紧抱住。

    不需要多的话语,此时此刻她们已为一体,两心相知。

    她们敞开衣襟,五指相扣。

    “我爱你。”莲子说。

    “我也是。”梅莉说。

    莲子说她真的很想和她在一起,可自己真的走投无路,真的好害怕。十八岁生日那天,她就得知自己早已被那个老头擅自订下婚约,毕业之后前往欧洲,和某个常在宇佐见府出入的资产阶级之子结婚,政商结合,其中的好处两家都看在眼里。

    梅莉沉默半晌,然后说:“我们走,去美国,去旧金山。”

    莲子浑身着了一个霹雳。

    “是的,旧金山。

    我们走,走得越远越好。”

    “梅莉。”

    “嗯?”

    “我们结婚,到旧金山就结婚,好吗。”

    她的眼里流出了泪水:

    “好。”

 

    婚礼在第二个月举行,没有众多亲朋好友的红包鲜花或者礼炮焰火,只有苍蝇馆的一个角落,脖子上拴狗的铁链、冰冷的板凳和浸在油里面的菜。颇有情趣的是男人请了附近美术学院的大学生来给自己这对新婚夫妻画素描。大学生在仔细端详了新娘死人般的面孔后,没有在她的眼睛上加高光,然后发挥自己的后现代主义精神一反常态在素描里用红色彩铅将她隐藏在头纱谎言下的绷带涂上了强调色彩,同样也秉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天真勇气将那副画面对面交付给男人,随后连人带画架被一拳打翻在地。

 

    “For thelove, the laughter I feel up to your arms.”

 

    她们在金门大桥前第一次合了影,第三次接了吻。就着灿烂的阳光,梅莉揪住她的鬓发给她系了一根侧辫,眨眨眼,笑着说,你真好看。

 

    “Is it avideo? Is it a video?”

 

    男人猪一样压在她身上,转眼看见她的侧辫,不顾她的哭号将那束枯干的麻花连着头皮一把扯下来,鲜血浸满了枕头,却使他更加兴奋,因为仿佛又回到了她的初夜。

 

    “I havekissed you for the last time.”

 

    梅莉将莲子按在床上说其实我比你大,来京都是给大学论文取材的。莲子看着她,然后说那又如何,反身将她压在身下,接着将心脏病药物含在嘴里,对着梅莉吻了上去,以此来防止她心力衰竭。两人在汗水淋漓间天鹅绕颈般舌吻,气喘吁吁地五指相扣。

    梅莉说,我们一起活到很老很老,然后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躺在床上,我说死吧,然后我们就死了。莲子笑了,别老是说死不死的。

 

    “Visions ofGideon, visions of Gideon.”

 

    死吧,男人狞笑着一拳打在她脸上,然后顺势一推压了上去以此来玩绑架的角色扮演。

 

    “For the love, the laughter I feel up to your arms.”

 

    梅莉深深地弯下腰去抚着胸口,然后被莲子轻轻搀起。她长久地看着地板上的汗迹和晨曦,说如果我死了,你该怎么办啊。莲子说那我一起去死。不行,你必须活下去。梅莉埋在她的胸口。于是莲子笑了,说那我就去纹身,把你的名字纹在左手上,以后别再说死不死的了好吗。

 

    “Visions ofGideon, visions of Gideon.”

 

    男人这时看见了她左臂的纹身,问这是哪个女孩,快告诉我把她一起喊过来不然我捶死你。她怒吼着咬住了他的食指,被铁瘤似的一拳从床上打翻下去,顺带扯断了那根栓狗的铁链。这时那把小刀又一次降神般出现在她身旁,男人扑了上来,她抓住握柄突刺过去,这次插在了男人的肚子上。她一路尖叫着跑出那栋恐怖的楼房,身后传来男人的叫骂声,和那把刀的残影。她一边尖叫着一边跑到一家烧烤摊上,三个大汉正在那里撸串,见一个遍体鳞伤的女孩跑了过来,全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等回过神的时候,女孩已经在自己身后躲着了,嘴里絮絮叨叨说着听不懂的话。

    男人跌跌撞撞跑过来,捂着肚子,拿着刀指着他们三个人:爬开。

    “你一大老爷们怎么打女人呢!”

    “老子喊你爬开!”

    他们一齐盯着他,其中一人一脚踢翻了桌子:

    “你吼那么大声干什么嘛!”

    “草你麻!”

    “诶你态度能不能好一点哦。”

    “婆娘不服管教你在这里管锤子事!”

    “那你去民政局啊!”

    “我去个锤子你给老子爬!”

    “那我凭什么让开嘛!”

    “你妈的!”男人挥着刀冲了过来。

    “你再骂!”三个大汉捞起板凳就开干。她哆嗦着要逃走,却被男人孔武的臂膀卷进混乱的风暴成了他的挡箭牌,在天旋地转像一只失去了牵绳的风筝般晃荡,脑门挨了一记不及停下的板凳,大汉高声喊着畜生要把她救过来,于是,她的背一阵冰寒,整个重庆的冬天都从刀口灌入她的体内,将她面朝下压在了冰冷潮湿的水泥地面上,浸润在泪水与泥渣交织的液体中。

    她的耳边回荡着救护车的长鸣。

    奇怪的是,伤口已经不再作痛,反倒洋溢着温暖,仿佛第一次被紧紧拥抱的感觉。她觉得,也许这把刀,也是那个人最后帮她的一把解脱。

    她被戴上呼吸面罩,抢救室的灯光渐渐模糊,扭曲,她置身于一片白光之中。

    这到底是,一场梦,还是现实。

    可她还是想哭啊,她唯一的天使,她唯一的真实,已经永远地离开了。

没有了她,世间万象永远都只是一场梦而已。

    “Is it a video?”

    “Visions of Gideon,

    visions of Gideon,

    visions of Gideon……”

    ……

 

 

    莲子。

    莲子。

    有人轻轻为她取下了面罩,迎面照来的辉光太过刺眼,她不得不抬起胳膊掩住视线。那个沐浴在光辉中的金白色倩影轻盈地转身,慢慢消隐在白光之中。

    不要离开我,求求你,留下来。她向那个身影伸出手,无声地呼唤。

    她起身追了上去,可不论她如何奔跑,始终无法与那个影子拉近哪怕一步距离,仿佛阴阳两隔。

    她停在了原地,曾经梦一般的景象走马灯似的在眼前飞过,那头阳光下的鎏金秀发,呼吸中的薄荷糖气息,拥上来的温暖怀抱,亲吻时的心脏停跳,傍晚时分的咖啡,以及六点零五分的膝枕,都在眼前飞过,最后,只剩下了那个名字。它从嘴里长了蝴蝶翅膀般自己飞了出来:

    “梅莉。”

    所有耀眼的光渐渐消隐,仿佛潮水退去。她置身于白色大理石教堂前,湛蓝的天空一碧如洗,牧师恭候在旁。头顶有鸽子在飞,洒下一串橄榄枝,落在了她的头上。她看着自己的手,没有纹身,而是戴着白丝长手套,眼前雾蒙蒙一片,通过柔软的触感来看,似乎是新婚的头纱。而梅莉就在她身旁,同样一身洁白的婚纱,仿佛找回了天使的羽翼,轻扶护栏的娇弱身影仿佛弱风扶柳。

    “你愿意在这个神圣的婚礼中接受莲子作为你合法的伴侣,一起生活在上帝的指引下吗?你愿意从今以后爱着她,尊敬她,安慰她,关爱她并且在你们的有生之年不另做他想,忠诚对待她吗?”

    梅莉说:“我愿意。”

    “你愿意在这个神圣的婚礼中接受梅莉作为你合法的伴侣,一起生活在上帝的指引下吗?你愿意从今以后爱着她,尊敬她,安慰她,关爱她并且在你们的有生之年不另做他想,忠诚对待她吗?”

     她在迟滞的惊诧中醒过来,默然长久。

    经过了那么长一段时间的等待,和那么长一段时间的煎熬,她早已有了自己的答案:

    “我愿意。”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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