稗田夏木

我们都不会老的

外卖员阿能

肉麻,崩坏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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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狂怒的城市在暗淡的月光里蛰伏了身躯,这只钢筋穿插水泥灌注的饿兽终于不再喧嚣。那月亮,被厚重的夜云蒙蔽了身躯,像苍老的修女一样,在荒原般的黑漆天空中踟蹰着。她枯瘦的余光渗进屋里来,地板缝隙里颤颤巍巍绽出白里沾红的玫瑰,羸弱的夜莺落在花枝上唱起挽歌,声音仿佛从遥远的群山荡来。

    我感觉我就要死了,铁沉的肚子灌满了滚烫的液体,耳膜被水压胀得剧痛,就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了。但我还能感觉到她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十指相扣,如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日日夜夜般,一如既往。

 

    在拿到毕业证的那个月,大学也终于把我赶了出去。大学四年嗯嗯哦哦原来如此地学了四年,最后还是挂了科,混了勉勉强强的的学分,也没学什么技能和资格证,最后一学期还因为重修,被迫拖了几个月才拿到毕业证。那之后也不怎么顺利,十几场面试都被刷了下来,一天三顿精神药物,昏意常常压得我心脏动不起来。就这样一两个月下来,桌子上也没有了早饭,厕所里的拖把有时候会自己出现在客厅里,水槽里面堆着昨天没洗的碗筷,我觉得很难过,感觉自己是个废物,累赘,却又始终不清楚自己是哪里没做对才这样的。

    那段时间,阿能经常给我来电话,其实在QQ上就能说清楚的事,她却坚持要听到我的声音,她说因为只有听到你的声音才知道你心情到底好不好。所以直到最后,我都一直感激能有她在,不然可能我早就烂在什么角落了。之所以在这里叫她阿能,倒不是我死宅中二病。我是因为明日方舟和她在一起的,也知道她的本名,不过她说很不喜欢自己的本来的名字:一听到就注定没好事。舟子里面能天使那种乐观潇洒加帅气的人设让她沦陷了,于是就非要我阿能阿能地叫她,一开始我们俩都还在适应这种生硬的角色扮演,但才几个月下来,自称社恐的能某人也开始口嗨起来,一句阳光自在的Leader让我身边的世俗常态都为自己尴尬,她说,只要我们俩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说是这么说,被这么叫的时候我还是有些不自在。

    那些空白的日子里,除了偶尔出去巡视一下面试官场,基本上都在家里躺尸。她的电话掐准了时间在一点或者七点给我call过来,多是她今天在公司当众怼领导,午工时间摸鱼,到点马上跑的事情。她在洋洋洒洒给我报告这些战绩的时候像一个得胜归来的老兵,干了这么多好事以至于自己马上要被踢出公司,却还没有一点羞悔。她说:那家公司确实也不错,但是加班没钱啊,说是为自己奋斗没钱我奋斗你妈呢。我给老板讲道理,老板还反怼我,说大家都高福利高薪资公司怎么发展,大家都空想社会主义,最后公司没了大家一起卷铺盖走人,皆大欢喜,如你所愿。

    “害,他还批我是萨布林,什么萨布林撒贝宁,我不知道,我爬,我爬。”

    “那个人,我改天给你讲吧,他搞事情坐的那艘军舰都是拖到你老家拆的来着。”

    “还有这事?”

    “对,那时候你大概两三岁吧。”

    “几月几号拆的呢。”

    “好像是十月之后的事情了,十月革命纪念日前后吧。”

    “那我那时候是两岁还是三岁?”

    “额……”

    “你记得十月革命都不记得我生日。”

    “哪有,十月革命是大事情嘛。”

    “我的生日就不是大事了吗?”

    “都是,都是。但十月革命是历史书上写的嘛,搜一搜就找到了。”

    “那,你以后学那个撒贝宁,让历史书写上我的生日。”

    “我又不会开军舰……”

    “什么,听不见。”

    “我说,我又不会开军舰啦。”

    “这么有精神!可以开军舰!”

    她唐突这么一句话让我不小心笑出声来,她听见了好像也很开心,又说今天她去试了一家土家洋芋饭,除了肉少洋芋多之外都不错,一碗红烧肉洋芋饭取个歪名叫毛爷爷喜欢的红烧肉,属实有意思,看我什么时候有时间,就给我带一点过来。

    其实空闲是随时都有的,但是我不太想下楼,不想让她看到我这副模样,所以也就婉拒了。没几天她直接发消息过来说想我了,就算我是从厕所里面爬出来的也要看看我。她还说,要是因为自卑就不想下楼,那样其实也让我很伤心的,你是带着我一起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你也知道这样回避会让我们都很难过。你不是喜欢文学吗,你好好写你的,我们一起搬出去好不好?

    她这样给我发了很多条消息,虽然没有打电话过来,但我感觉她好像很激动,又好像要哭了。

    我怀念过去那些和她在一起的日子,那时候有空的话会一起坐在图书馆的角落,合看一本书,她自称是理科生不懂风月,所以每次都是我带书过去,起初是读余华的《活着》,本来是打算三天看完,最后读到土地召唤着黑夜来临,我才意识到已经读完了,恍若一场大梦,和人生一样。

    我跟父母交代之后,他们没跟我争辩太久,就随我便了,但是不会给我提供任何生活费,除非我自己滚去找正经工作。之后我和她就在大学附近的小区找了一间两室一厅,和另一名考研的学生合租,这样下来月租和水电气就省了一半。夜里在谈论到这些打算的时候,她踌躇满志。她上大学后就跟家里断了联系,用积攒的奖学金购置了一台小电动跑起了美团外卖,因为听说这个来钱块,还说等以后攒够钱的时候,那会儿你应该也出书了,我们就去买自己的房子。

    “我想,新房子不一定要大,两室一厅差不多吧,再不济一室一厅也行,我们一起睡。”

    “那还要买一张大床。”

    “要大到我们俩可以一起在上面打滚的那种,反正肯定比现在好,两张小床,你这只还是架子撑起来的,这是什么人间苦难。”

    “我倒是无所谓啦,只要能跟你一起的话。”

    “那我就把你背到我们的好房子里面,再无所谓。然后周末我想再跟你一起读书。上次我们一起读到那个谁了,高老头,还是于连?没读完,然后你就去忙你的毕业论文了。”

    “这个,我也不太记得了。”

    “那就我来选吧,其实我不喜欢法国现实主义小说,我觉得里面的人太魔怔了,而且故事也很骨感。”

    “确实,不过我觉得这也不是他们的错。”

    “我当然知道啦,可我还是想看一些现代的,复调的,可能我不太喜欢被作者说教。”

    “那就,马尔克斯?”我想起了《霍乱时期的爱情》,虽然我还没读过,只是觉得标题的爱情二字会很配合我们俩。

    “可以的,听你的,”她搓搓手,捶了捶我的腿,“我还想跟你一起看电影,你的眼光超赞的好吗。你还记得上次我们一起在食堂看的那个,卓别林吗。”

    “《城市之光》?”

    “对对,超Nice的。”她又牵起我的手摩挲起来,“最后女主找到落魄的男主的时候,那一幕真的让我百感交集。感觉好像,曾经帮助自己的那个人,本来以为是富豪的施舍之举,结果对方本来穷得一塌糊涂。就这种,反差,自己都穷得要死,还去打短工、打黑拳,拼了命也要弄到钱去帮女主,那种感动。唉,我也说不清。”

    “因为女主对他来说,也是一个值得为之振奋而拼命的人吧。”

    “对对,就是这样。”

    “希腊神话里面说,人本来是四手四脚的生物,这样的人非常强大。宙斯很忌惮这样的人,然后就把他们一分为二。所以我们生下来其实一生都在追寻自己被分割出去的那一半。”

    “女主对于男主来说,就是那一半吧。”

    “是的,而且他们现实里还真的在一起了。”

    “哇,这么美好的吗老弟。”

    “虽然最后也分了。”

    “你个人间之屑,”她扑到我床上,我们俩嬉笑着抱在一起打闹。吱吱呀呀的架子床咔的一声塌了,像一只被压死的蜘蛛。

    阿能每天早上六点就爬起来开始笨拙地做起早饭。每晚睡前,她在设定好闹钟之后就把手机塞身子底下睡去,这样每天早六只有她会被手机震醒。最开始并不顺利,有次她把搅拌好的鸡蛋液全部倒进了沸水里面煮挂面,结果那一碗面全是脏兮兮的碎蛋花。那碗白味面她自己吃了,招待我和大学生的是一笼小笼包和绿豆粥。每天中午是外卖的高峰期,过了这个点就只能等下午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她也说毕竟没人会在工作时间点一盆小火锅在领导眼皮底子下吃。所以她和我收拾完碗筷之后就开始着手准备,先是套上水桶样的制服,对着镜子打理,甚至还把以前cosplay的假发戴上,再指挥我给她画上眼线打上粉底,一个跑外卖的能天使就降临在我身边。本来她还想在头上支一圈日光灯,但那样头盔就容不下了。即使没有光圈和翅膀,妆也有些歪扭,她出门那一刻向我告辞、酷炫退场时我忽然觉得天使就在眼前,那天是阴天。

    跟早饭一样,阿能一开始在外面跑美团也不太顺利,老骑手们都是接一堆单子然后一路送完半个区,她是接一单送一单,送完的时候已经没有单可以接了,结果一天下来只赚了四十多块,还被平台扣去三块保险费。不过因为能天使跑外卖这件稀奇事,第二天她就上了隔壁大学的表白墙,匿名的男生拍照表白了我的阿能,说阿能小姐姐超级可爱!又漂亮又能干!想要联系方式!匿了匿了。联系方式我们自然是没给的,不过“外卖员阿能”的都市传说倒是传遍了整个大学城。听说有很多男生抽奖一样点外卖希望能摇到阿能骑手,不幸的是一个都没有摇到。我会把一些有意思的表白发给她,有一次一位女装大佬cos成德克萨斯后把自拍放到表白墙上面,求我的阿能小窗他。阿能问我是不是吃醋了,这一句话吓了我一跳,连忙解释只是觉得有意思才发的,结果她笑了,说,你着急的样子好可爱。

    阿能后来跟老师傅跑了几天,也开始接一堆单子跑一片城区——我是后来才知道手机里一堆倒计时会搞得她非常焦虑,久而久之她也能跑到一百来块了。刚刚突破一百元那天她高兴得像只小狗,晚上刚跑完就买菜回来和我一起做好吃的。平时午饭是我自己对付着来的,晚餐就是我们一起做,一两个月下来,我除了用锅铲搅菜什么都做不好,刀工、油盐和买菜都是她负责。她的厨艺增长得飞快,早上会变着花样给我和大学生做饭,有一天还从超市买了三文鱼、纳豆和速食味噌做了日式早餐。现在想来,阿能确实是个天才,会用电饭煲做出完美的蛋糕,看个样子就把方舟主题餐厅恰烂钱的菜式翻了个翻做成了一道道好菜。在那些过得很挤的日子里,她像魔术师一样用散装花朵装点了本就贫瘠的生活,两样贫瘠凑合在一起,本应更穷,却沉甸甸地有了不可分割的分量。

    不过阿能并不常和我提起她自己跑外卖的事情,偶尔提及的也是她所谓的鸡毛蒜皮,比如为了60%的配送费拧死油门冲黄灯,或者写字楼电梯坏了爬他个十几楼的。我想说点什么能让她好受一些,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就问我们的卡里存了多少了。

“啊,已经差不多快一万了吧!”她恍然大悟似的,“里面有你的稿费哦。”

“还有你的血汗钱。”

“其实还好,都是为我们奋斗嘛。”

“我要是有出息就好了。”

“你又开始了!你不是想我开心一点吗,你开心一些,好好做自己的事,我也会开心的。”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大概有一两年的样子。阿能一反常态地加入骑手大队到处跑,除了自责和心痛,我很害怕这样麻木单一的生活会磨去她的幸福感。我除了在这里,给她,提供不了任何东西。然而存在本身是毫无意义的客观,当加诸在存在身上的人为希望开始消磨之后,奋斗本身,似乎也就成为一个为奋斗而奋斗的虚无循环。能天使本身也是宗教形式中的天使,她们大概也在为了某种被不可知论强撑起来的虚无而奋斗。我尽量不想把这些负面信息传达给她,因为赎罪本身也是负罪情怀的转移和灌输。所以也就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她谈天说地,她说完想说的之后看着我的脸沉默半晌,然后告诉我,明天她不想跑了,想跟我一起到外面开一间房间一起玩。我急了,说不太好,她噗嗤一声笑了,说你想什么地方去了。只是想有一个小世界可以单独和你在一起,她说。

    我们订了一间有投影仪的房间,打开门后她像孩子一样扑在软绵绵的床上,又挣扎着爬起来,说这床太软了,差点要把我吃掉。那时候我忽然壮起胆子,鞋也没脱就躺床上一鼓作气说,可以睡我身上。她噼里啪啦地地在我身上捶了一通,最后还是缩到床上和我抱在一起。她的眼睛靠过来的时候,我胆怯了,想下床,但她死死抱着我不放。

    那天晚上我们躺在床上重新看了一遍《摩登时代》。我第一次看这部片子的时候还没碰见阿能,那会儿后半段对我来说有些无聊。但那天我们两个无声靠在一起,我才发现并不是后半段不行,而是我当初还无法体会那种感觉。隔着屏幕的美好,始终无法传达到麻木的人心里。

    “小时候我哥经常带我看,那时候中央六台会放他的电影。当时我还小,什么都不懂,不知道什么卓别林。因为他经常把自己搞湿,开播的时候我哥哥就喊我来快看落水狗。”阿能说,“但其实我当时跑过去不是想看笑话,我只是想着狗狗落水了,我要把他捞上来。

    后来我真的救了一只落水的狗狗,那时候一群男生把一只土狗往河里面赶,我就跑过去他们打架,结果他们把我和狗子一起推下河,差点淹死。”

    “淹死了我就见不到你了。”我抱住了她的胳膊。

    “那样我也见不到你了呀。不过那时候我没这么想,那年我爷爷经常带我练气功,练了很久,我当时觉得我跟狗子死在那里灵魂就会飞升了。”

    “至少我现在觉得,因为有你在,所以一定要活着。”

    “好啦,不说这些死不死的了。说了也烦。”

    电影结束后我迷迷糊糊地抱着她睡着了,在一层朦胧的灰色里面飘了一阵,然后自己忽然睁开双眼。她刚买了早饭回来,看见我醒了轻轻吻上了我的额头。简单梳洗吃完早饭,然后重新开始我们的生活。她今天没有化妆,就戴上头盔告辞,说我走啦,我也微笑着跟她的背影道别。

    那天晚上她没有回来,考研的大学生见我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发呆,就随便打声招呼,说学姐最近还是蛮辛苦的。我说,是啊,要是我有点出息就好了。

    半夜有个陌生的电话打过来,对面自称是她哥哥,让我到哪家哪家医院去,我感觉事情有点不对劲,租了只小电动就一路突突突过去。她果然死了,因为冲红灯,刚好碰到一辆超载的货车,就连人带车被卷进轮胎底碾成了肉泥,送医院大家都摇头,直接签字火化了。她哥哥说完之后,我忽然忘了他刚才说了什么,一个模样苍老的中年人走了过来,脸色很阴沉,那是她爸。我忽然内心一阵极强烈的惊悚,他走过来,浑浊的眼珠盯着我,忽然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问我是不是跟她大女儿住一起的那个小伙子,我半张着口,要说什么,就只是点点头。他没有跟我拼命,眉目间拧出最后几滴泪,说谢谢我照顾她——他唤的她的本名,我记不得了。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但是找不到方向,找着找着又忘了自己是在找什么方向,原地兜了很多圈子。一家蜜雪冰城让我看到了三次,大学生们都在那里买果茶和冰淇淋,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很多人,第三次看见的时候还是很多人。我转头跑到附近天街一家牛排海鲜自助,看到红色的牛排虾仁甜椒西瓜汁草莓樱桃蛋糕就抓起来往嘴里塞,又抓了几只清蒸大闸蟹蹲在旁边硬啃壳子。前台在给110打电话的时候,我吐了,一团暴突的肿胀从胃往胸肺挪动,撑到我的喉咙,最后一团乱七八糟的色彩从我嘴里翻江倒海地倾斜出来,接着是大口大口的暗红色,整个世界都成了红色,我栽在自己的血液里面。

    我躺在床上,感觉自己就要死了。忽然房间的灯亮了,阿能正提着一袋子早餐和早上买的肉,说你醒啦,快起来吃早饭,我去给你热牛奶,你帮我把肉冻起来。

    我好像做了一个噩梦,我说,我梦到你死了,骑车被卡车。我搓着头,说今天不要去跑好不好,留下来陪陪我,拜托了。

    “嗯?”她看着我,忽然笑了,眼角却噙着泪,“我等你这句话等好久了。”

    “啊,啊,你还有什么想让我给你说的话吗。”

    她坐到我身边:“当然啦,比如我爱你千千万万遍什么的,还有……”

    “我爱你,我爱你一千一万年。”

    “肉麻死了!你还真说啊。”

    “说,都可以说。”

    “我想等你以后自己说出来,我不想要求你说什么,那样没意思的。”

 

     她背对着我,我紧紧抱着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脸得像个落水狗。她没有转过身来,而是摩挲着我的手,看着窗外的星空: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是怎么认识的吗。”

    “我记得,我记得的,那次你在食堂角落一个人打危机合约,我当时觉得你很漂亮,也故意坐到你对面打危机合约。”

    “我记得,当时你还把手机摊桌上表演放生石头人。”

    “之后我们,就搭上话了,我当时又开心又害怕。”

    “啊,你在害怕什么。”

    “我,”我又哭了出来,“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别哭啊,我不是好好的在这里的吗。”

    她想转过身来,但我把她抱得太紧了,我怕她下一秒就要飞出窗外去了。

 

    阿能因为能天使外卖的都市传说传遍了整个重庆的大学,她成了外卖明星,骑手的天使,道路的喧闹法则。后来她也带着一个模样看着半老的中年人去跑外卖,结果对方口罩一摘说自己是北京人力资源局的,要采访她。她吓坏了:早知道自己就不该在电视屏幕前爆粗吐槽平台,这下完了。最后对方说是为她们骑手撑腰、办实事,好说歹说这才安抚下来。大学生在微信上给我转发了采访的视频,我才知道她出名了。而在被问到自己的目标的时候,她两颊慢慢红了,两只手夹在腿里,说自己也不清楚,只要觉得和他在一起,每天这么跑跑,也不算累。

“那和他在一起,一定是您最幸福的时光吧。”

“不,不,”她忽然说,“其实我跟他在一起,也会有压力……”

“噢,是觉得自己哪里哪里做得不够好是吗。”

“不,我以前觉得,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的话,再大的压力也不怕。但其实真的和他在一起后,自己的焦虑并没有少多少,这个,其实让我一度有些绝望。

而且每天看着手机里的倒计时,我就感觉自己骑着一辆定时炸弹……我以为只要他在我背后,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但每天骑在路上,路上到处都是人和车,我还是感觉,真的,好孤单啊。

啊,请把这段掐掉,拜托了。”

 

    我哭着在路上跑喊着阿能,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跑,像一只苍蝇在城市纵横的马路蛛网里乱飞乱撞。我想起来北京的人力资源局采访的她,该往北跑。但是,这里是重庆啊。

    道路上的灯一齐熄灭,黑雾弥漫开来,轻轨停在半路不动了,街上没有一辆车,店门全部紧闭着,没有一家亮灯。我在路上撞见了萨布林,他向我敬礼问我有没有见到他的军舰。我从他身边跑过去,然后一艘崭新的导弹驱逐舰撞开两栋大楼半路杀了出来,追着我旱地行舟。忽然卓别林的拐杖勾住了我的领子把我提到半空,一只蓝鲸从黑色的雾里游过来,张开大口把我吞了进去。这只巨物的舌头传送带把我传到了它的胃里,我于连还有高里奥一起被扭进一堆齿轮之间往上输送,然后我被蓝鲸喷到半空中,击中了一架雅克28,我跟它一起跌入了海里,向下沉入漆黑的深渊。然后屋子里的灯亮了,我的父亲站在床边,手按着灯的开关,无奈地看了我一眼,说:

“都病成这幅模样了,还倔,倔死你。”

“我在哪里。”

    他有些疑惑,说你个没心没肺的跑出来一个人过,过成这幅稀里糊涂的模样,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是吧。他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让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然后我闭上双眼,结果挨了不算重的一耳光。

“快起来,去医院。”

“什么医院,阿能呢。”

“你说哪个?”

    我被诊断出急性肠胃炎,被迫吊了三天水。三天里面我一直都在试图联系认识阿能的人,在网上搜。北京人力资源局确实采访了一名骑手,但被采访的人是个北京青年。周围大学表白墙翻遍了空间也找不到一个关于外卖员阿能的消息,上面有一个coa成德克萨斯的女生来找一个同好出阿能,到时候在西漫一起组个快递组的正片。曾经合租的大学生考上了一所985搬了出去,但他的微信对面是我的房东。我父亲很无奈地把我告诉他的电话号码都打了一通,结果打过去后阿能的父亲是空号,阿能哥哥的号是一个考研机构的前台号码。我在床上像鱼一样扑腾要他们去给我查一家酒店的监控和开房记录,他不耐烦地吼了我一通,让我安静。

   出院之后,我没有再家里蹲了,经常出门到处走,在街上走,期许哪天,能在那些来来往往的小黄人里看见一抹红色,我的天使,但至今也没有。后来,我也找了个工作对付着过日子,写出来的小说总是不尽人意,以前一直等着看我写的那个人也不知到哪里去了,所以慢慢的也就没写了。外卖员阿能的故事就此戛然而止,就连她是否真的存在,我也开始摸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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