稗田夏木

我们都不会老的

终了

“呐,尤。”


 

“嗯?”


 

“人为什么会活着呢?”


 

两手握着锈迹斑驳的车把,心里的思絮被机车突突的颤动震散后又聚在一起,哄作一团。上一次小千向她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她果断给了她头盔一枪托,那时她单纯认为小千只是突然犯傻。现在不得不轮到她坐上驾驶位开车的时候,听到小千的这个问题,她心里却隐隐一种不安的预感,而且这种不安的预感随着愈加紧的寒风中变得更为强烈。


 

入冬前的一个月,终日阴沉的天空开始下起雪来,纷纷扬扬,裹挟在冻风中席卷了每一处街道。那时小千已经病倒,她用木板和旧帆布在后舱搭起了一个窝棚来为小千抵御风雪。尽管如此,呼号的风仍像狼群一样不依不挠地围在车边,向窝棚里蜷着的小千发动一次次进攻。于是她有了翻书寻找一种杀死风的想法——小千曾经说过书上可以找到很多东西。但最终因为书上一行行生字符号而选择了加密窝棚。


 

小千病倒后就换她开起了车,她无师自通,觉得无非看看路况转转车把的事。同时也担任起写日记的重任,由于她不识字,日记本也就渐渐变成了涂鸦本。每当小千翻看日记时,面对逼过来的眼神,她就憨憨地笑,企图萌混过关。久而久之,小千似乎也就绝了望,不再检查日记,她有些失落,画日记似乎失去了动力,不知道为何而画,就像她不知道为何而活一样。


 

以前她从没思考过类似的问题,对她而言,今天的压缩饼干是芝士味还是水果味比人为何而活要重要得多。曾经的她整日躺在后舱望着天空出神,或是和驾驶位上的小千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偶尔还会拿些废品来练练靶子,活得跟一条咸鱼一样。正所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如今换她握住了车把,她才开始留意到车的油量、补给多少和小千的身体状况,加油站在哪里,路面状况如何,许多待她解决的问题都在大吵大闹催促着她。直到小千问到这个问题,她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自由散漫的家伙了。所以面对这个问题,她一反曾经的心直口快,犹豫了许久。


 

“为了吃吧。”她嘿嘿一笑,企图掩饰自己的不安。


 

“吃不也是为了活着吗。”


 

她顿了一下,抖落头盔上的雪。此刻天空已经黯淡下来,积雪盖满了路面,两旁排着楼房的残骸,街灯静默——城里的电力系统早已瘫痪。“不早了,得找个地方落脚。”她说。


 

她将车停在一处废旧的窝棚里,褪去防风斗篷,在后舱找了点火柴和木料生起一堆火,将小千抱下来,靠在车边轻轻放下,取来毯子盖在她身上。火光在小千冻得青紫的脸上跳跃着,她心生爱怜,捋了捋小千的刘海,顺带在她脸上捏了一把。


 

“喂。”


 

小千瞪了她一眼。


 

她的笑容逐渐变得缺德。


 

小千转过头,看着棚外。她跟着望去,看到飘洒的风雪中立着一只狼,正望着她们。


 

她迅速扒到车门上拿起枪,将一颗子弹推上膛,瞄准那匹狼:“小千,今晚吃烤肉。”


 

那匹狼突的转身,消失在雪里。


 

她有些懊丧,望了半天,确定它已经逃走了,才跳下车,将枪搭在一边,拉上被子准备睡觉。屋外袭来一阵恶寒,她心里一颤,循风望去,那匹狼竟又在屋外望着,明显是盯上她们了。


 

她拿上枪迅速瞄准,那匹狼飞快转身要逃。枪声一响,一发子弹追入风雪中,不见踪影。


 

她暗骂一声,连上几发子弹,装上刺刀,迅速追了出去。屋外风雪呼啸,她举着枪,四处环望。周围一片凌乱的风雪,如果就这么鲁莽地追出去,那东西可能会伺机从绕到她背后扑上来,可如果不铲除这个威胁今天晚上绝对没的安稳觉睡。她犹豫了一下,心收作一团,往前试探了一步,又慢慢跨出另一步,像一个侦察兵,缓步探入风雪中。


 

锐利的风割裂了空气,让她感觉呼吸困难,每吸进一口气就仿佛有几十根针刺进鼻腔里,恐惧与寒冷同时席卷了她。当风从她耳畔割过的那一刻,她脑子里似乎有两根生锈的电线搭在了一起,火花擦亮,一幅模糊泛黄的画面迅速闪现过去,又以同样的速度闪灭。一阵无线电里的声音卡了一会儿,紧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人声。她奋力摇头,试图摆脱幻觉,头痛却更加强烈,脑内的喧嚣愈发猖狂。一幅泛黄的画面紧接着上一幅闪现,画面中的人、车、建筑都是黑色的轮廓,伴随着零星的枪弹声、电视的新闻发布会片段、国家领导人激昂的演讲、人们狂热的呐喊,幻灯片一样飞快闪过脑海。


 

她对战争的记忆很模糊,可偏偏在今天,而且偏偏在这个时候,因为似曾相识的恐惧而被唤醒藏在内心深处对战争的记忆——飞机、导弹、骚乱、核爆,无数事物冲过她的脑子,似乎有一只琴弓按在她痛觉神经上拉着一支大合唱伴奏:


 

哈利路亚!她单膝跪地,摇晃着身子要站起来。


 

哈利路亚!她两膝着地,下意识把枪拄在地上才没有倒下去。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她强忍剧痛,撑着枪站起来。

记忆会妨碍我活着,记忆会妨碍我活着,啊啊啊啊啊,她声嘶力竭,双腿内曲不住打战。此刻脑海里的核爆黯淡下去了,渐渐被遗忘的黑暗吞噬——上一场战争结束了。而眼下又有另一场战争正等着她,战争战争,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过和平,领导们欢聚一堂签署无核协议,地下却藏着连接死手系统的核导弹发射基地,人们放飞白鸽挥舞橄榄枝庆祝和约的缔结,数月之后邻国为了嘴边一点领土再次大打出手。她得出了一个结论:只要这世上的东西还会吃饭,和平就不复存在。活着是为了吃饭,没有饭吃就只有去抢,沾满鲜血的双手抢到食物吃掉后继续活下去,活下去继续抢吃的。这个循环同样适用于那些冠冕堂皇的大国排场。


 

她啐了一口,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候,小千还等在棚里……


 

小千还在棚里!


 

那畜牲兴许是把自己给骗了出来然后进去……


 

她一股血直冲脑门,拄着枪刚要往回跑,突然一团黑色的疾风袭过来,她下意识侧倒将它让了过去。那匹狼扑起一堆雪,刨住地面,在地上打了个趔趄,迅速反过身来对着她,后脊高拱,像一张拉满的力弓,随时准备发射。她也不是吃素的,即刻爬起来举枪瞄准那畜生,突然手腕一阵剧痛,她不得不半跪下来,一只肘抵在腰间缓解疼痛,托着枪的那只手却不停地哆嗦。


 

“手啊,”她听见自己心里的低沉的呼唤,“求求你,再冷静点一下吧,就一下。”


 

那匹狼往一边慢慢走开,警觉的目光钉着她,与她周旋。


 

她一点一点挪动脚步,让哆嗦的枪口紧跟着那畜牲,却始终下不了口。


 

那匹狼以她为中心转了一个圈,探寻着一个绝佳的时机冲上去。风紧了,她明白自己这么下去迟早撑不过那畜生,于是她准备放手一搏。


 

“手啊,”她低声念道,“再帮我一次吧。”


 

枪口一甩,直指狼身。她趁着枪身骤停呆止的那一刻,扣下扳机。


 

“砰!”


 

那畜生一惊,整个身子往后弹开。


 

空枪。


 

她心里一紧,即刻把住枪栓,用力,枪栓冻住了一样死在原处。


 

她觉得自己快晕过去了,又试了一次,结果一样。


 

北风呼啸,仿佛有一层冻硬的铁皮粘在脸上。她强忍住痛苦,仍端着枪跟着狼打转。她自知这样虚张声势下去迟早要被看破,而且这时她双手已经开始颤抖,哀恸不止,眼前一阵阵发黑——她觉得自己就快冻死了。


 

就这样转了几个圈子,她终于倒下了,双手却仍然绝望地握着枪,枪口指着狼。


 

那匹狼停下脚步望了一会儿,暴风雪掩盖了猎物的气息。它往前试探着迈了几步,直到接近了看见她扑满雪的脸,才放心走上前去。


 

“噗。”这是开膛破肚的声音。


 

那匹狼往后退了几步,看到地上拖出的一截肠子。


 

寒光一闪,一柄刺刀直指苍天,刀身血光寒颤。


 

狼软绵绵地倒下了。


 

她看着一片血腥,既头晕又想吐,眼睛一阵黑一阵眩,即便如此,她还是将手伸进了狼肚,让滚烫的血液滋暖双手。


 

其实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大开杀戒。以前她载着小千四处寻找补给时,遇到过一户有人的住宅,宅子的主人是个和蔼的老太太,家里有很多补给和废铁。她在老主人的帮助下造好了这辆KettenLiard的后舱屋顶,老主人看她持枪,就从废铁堆中翻出了一只刺刀,磨得锃亮,送给了她。


 

“我儿子以前参军时也是用的这把枪。”她记得老主人当时是这么说的。


 

晚上老主人煮了罗宋汤罐头招待她们。她大吃大嚼,很是幸福。晚饭后她们睡在老主人安排的屋子里,睡的还是她们梦寐以求那种上下铺。


 

那个晚上,她睡得并不香。半夜屋外一阵骚乱,她迷迷糊糊听见屋外的怒吼声和乱成一团的叫骂声,瓶瓶罐罐摔碎声,纠缠在一起。接着她便听见了“噗”的一声响,接着是老主人的惨叫声。她跳到床下抓起枪,这时门被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撞开,她开枪打爆了他的脑袋,其余的匪徒听到枪声便脚底抹油开溜。她两三步飞到门外开枪打死了两个逃跑的,打断了为首的那个的腿,用枪托把他砸得惨叫连连,最后活活砸断了他的四肢将他喂给风雪。


 

她回到屋子里时,紧抱双臂一副冻坏的模样,甚至听到了自己牙齿打着寒战的声响。回去后她默默从废铁堆中翻出一柄铲子,把老主人的尸体扛到屋外挖坑埋了,并搬来了一块石头立在上面。她听小千说过这个叫做坟墓,是死者的居所,不过它存在的意义还是为了生者悼念死者。核爆碾平了无数前战争英烈的坟墓,幸存的人们大多流离失所,死后有个去处也成了一件奢望。


 

她曾经有过却又抵触去想过这件奢望,现在这种想法再一次强烈起来了。她拖着枪支前进,一路上狼的尸体都暴露在风雪中,冻得梆硬,她实在拖不动了才忍痛丢在半路。刚把那件冰棺丢下时周围的雪就欢呼着蜂拥上来迅速将其吞噬,只留下一个隆起的雪包。


 

终于,她看见了依稀的火光,那时她几欲张口大喊,却被风堵住了嘴。此刻她无视了身上的剧痛,一跃向那火光飞去,眼前的世界突然清晰了,一堆篝火烤化了眼前的白色,小千缩在毯子里呆呆地看着她。


 

“你怎么了。”


 

“没事。”

她爬到火堆边,身上的剧痛渐渐被温暖驱散。“伤风犯了。”


 

“没事吧?”


 

“没问题没问题。”


 

她慢慢爬起来,舒展了一下身子,裹在毯子里靠着小千挤了挤。


 

“睡吧。”


 

第二天屋外的暴风雪住了,只有零星雪花飘着。即便如此,她依旧披上了防风斗篷,载上小千继续她们漫无目的的旅行,四处寻找补给继续活下去,活下去继续四处寻找补给。她握着车把的时候,想到这里胃里就涌上一阵压缩饼干的酸臭味。


 

“呐,尤。”


 

“什么。”


 

“你看。”


 

她跟着小千所指的方向望去,积雪的路面上矗立着一块石头,半人高,上面刻着字。她不认识那些字,但那些字认识她:


 

“小千之墓。”


 

她说:


 

“奇怪,你怎么有个墓。”


 

车突然刹住。她回头,看到棚里的小千目光无神,脸如青铁,身子微倾,“扑搭”一声倒了下去。


 

她把小千留在了这个坟墓旁边——她没有铲子。守了一会儿,她站起来,拍拍衣服,开着车离去了。


 

傍晚时分,她找了个废墟落脚。寂静的夜里闲来无事,她便翻出金泽送给她们的照相机翻看照片。花白的屏幕闪了两下,颤颤巍巍的画面上显示出她们的过往:迷之石柱、千篇一律的建筑废墟、工业遗址、和小千的合影、小千的笑颜……


 

不可思议,总是一本正经偶尔小傲娇的小千、会在被自己雪球袭击后奋力还击的小千、伴随了自己一生旅途的小千,死了,自己却一点眼泪都没有。


 

这种感觉在她继续漫无目的地旅行回望时更加强烈了。当时她下意识回头看看后舱小千的情况时,看着空荡荡的后舱,才知道她真的已经死了。


 

自己仍然一点眼泪都没有。


 

小千说过人伤心时就会流泪,自己没流泪难道是一点都不伤心吗。


 

“3230.08.06.13.09”


 

“3230.08.06.15.22”


 

“3230.08.06.15.23”


 

……


 

“3240.08.06.13.09”


 

照片到此为止,曾经的几十万的容量刚好还剩下一张。


 

她将相机设为定时拍照,摆在车前,镜头对准自己。


 

“咔。”


 

她取来相机,照片里的她是一个少女,已经长大的少女。


 

“已经这么多年了。”她说。


 

到这时她才明白,小千在属于她们的那个年纪就已患病死去。而她根本就不承认这件事,将她留在墓旁后又原路返回,把她抱上车,自己坐上驾驶位把车开得到处乱跑摸索驾驶技巧,载着她继续旅行。她曾经说过,小千也曾经说过,这段旅行就是她们的家,有小千在这个家就不会像核爆后的那些家庭一样哄然离散。所以自己仍然会继续这段旅行,继续画日记,然后塞到早已冰冷的小千面前,嘿嘿傻笑;坐在车前自言自语,仿佛在与空气对话;晚上在落脚处把冰冷的小千抱下来靠在车边轻轻放下,取来毯子盖在她身上,捋捋她的头发,顺带在她脸上捏了一把,然后笑容逐渐变得缺德……直到看见这座墓,明白了一切似的,再一次将她留在这里,离开一段路后又开车原路返回,将她抱上车……


 

破晓时分,天空暗沉着,她走回到那座墓旁。小千靠在墓边,屈着腿,正在看一本在膝上摊开的书。


 

她走到小千身边,低头看了她一会儿,说:


 

“我记得你死了。”


 

小千抬头看了她一下,又低头看自己的书:


 

“是啊,我也很奇怪,为什么我有个墓。”


 

她跪下来,抱住小千,眼泪扑簌簌地滴落下来,凝结成一颗颗冰晶,落在松软的雪中。


 

这段旅途,就是她们的家。只要小千在,就还有家。


 

她明白了,自己活着不只是为了吃,还为了小千,为了家,为了最亲最爱的人。


 

那一段段过去属于她们的剪影飞速闪过,迷之石柱、千篇一律的建筑废墟、工业遗址、和小千的合影、小千的笑颜……这些未曾妨碍她活着的记忆从相机中飞出,闪着光,铺满天空,照片的数字飞速锐减,无数照片飞向天空,铺成了一片回忆的曙光。两旁矗立着长长方方的建筑物的街道尽头泛起了一丝红线。


 

她背着小千走着,背上的女孩惬意地贴着她,双手搭在她肩上:


 

“旅途终了?”


 

她微微一笑:“终了。”


 

她说,曾经属于她一个人的旅途终了。


 

“靠步行能走多远呢。”尤莉心想,背着小千,朝着日出的方向,慢慢走去。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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