稗田夏木

我们都不会老的

回家

   

热风拂脸,他的头滑下倚着的煤气瓶,恍过神来,方觉一个盹儿过去已是下午,觉得有些饿了,就端起身旁的纸碗,刨冷掉的面。空气有些闷热,阳光从黄桷树枝叶间散落下来,在躺椅上午睡的大爷和蜷着的猫之间闪忽不定,小面馆门前散落着用过的餐巾纸和酒瓶盖,老板娘正忙着折桌进店,一个满头大汗的汉子扒着一碗杂酱面,碗边摆着瓶冒汗的冰啤酒和一台噜噜大转的电风扇。昏昏欲睡的午后除了蝉的嘶叫、风扇的呜鸣以及令人窒息的闷热,一无所有。
    “进来吹会儿风扇吧。”老板娘招呼道。
    他咽下一口面,摆摆手。
    “你们环卫工太阳底下一天干到黑,跟牛一样,好累哦。”老板娘继续忙扳桌子。
    他喝了一口水,拿起扫帚慢悠悠地,把树叶、餐巾纸和酒瓶盖扫作一堆。太阳从梢头移了下去,树阴斜出一截,他在一边坐着,见老板娘大包小包跨出店门。
    “大哥,等会儿帮我收下摊嘛,老家出了点事,我赶着回去。”
    他愣了一下,点点头,老板娘嘿嘿笑了一下便飞步跑出巷道,迎面撞上一个瘦削的刑警,没等那刑警反应过来便丢下句抱歉,一溜烟跑了。刑警望着妇女逃去,怨了两句,转身向他走过来,坐在他身边:
    “明哥,你回去睡个觉嘛,都守了两天了。”
    李明望着黄桷树,摇头。
    “我晓得你心头怨,你不说话我也看得出来。”刑警循着李明的视线望去,看着簌簌的黄桷树,“这次案子有些恶劣,龟儿子的放火把一家三口活活烧死在家里,可怜那个娃才三岁大点,从火里抢出来的时候都焦黑了。”
    李明嘴角蠕动了两下,“嗯”了一声。
    “我去蹲点了,明哥你注意点,实在遭不住了给我联系,我找人替你。”刑警起身拍了拍裤腿,“对了,我们要活的,你到时候不要激动。”
    李明皱了下眉,点点头:
    “嗯。”
    他想起了自己的兄弟李勇,那个疯了的家伙,把爹气得够呛的家伙,十五岁辍学离家出走、口口声声说要干出一片天的家伙。如今自己胡茬已微霜,鬓发有斑白,不知道那个家伙现在是什么模样了,他要见那个家伙一面,见到了先死捶那畜牲一顿,把他按在地上打,手脚捆起来挥棍子打,妈的。说起来爹也要见那个家伙一面,不管混得怎么样,一家人最重要的就是整整齐齐,而他这个月也要回一趟老家,去看看爹,就在这桩案子之后,到时候先喝个烂醉,哭他个通宵……他想到这里顿了一下,顺着眼,无声地叹气。
    
    一盏缠在电线竿上的电灯泡孤独地闪着,角落里的猫鬼鬼祟祟地来去,一双萤火拖着一瞬的光尾忽隐忽现。只听见一声诡异的猫嚎,一个小伙子窜进巷子里来,背紧贴着墙,喘着粗气。电灯一闪,他感觉角落里有异样的目光,瞪直了眼瞧去,看见一个环卫工坐在煤气瓶旁边睁圆了眼盯着他,一动不动。他的嘴角扭捏了几下,走过去朝他示意:“爷,还没下班啊?”
    环卫工工没有回应,鬼神般坐在原地盯着他。
    “我这不才加完班,老婆在屋头等得焦麻了哦,又要喊我跪搓衣板,累啊。
    不过你们也累,跟牛一样,太阳底下一天干到黑。”他擦了把汗就要走。
    下一秒他的腿就折了下去,自己跪在地上,左臂被一股巨力向后狠牵,整个身子动弹不得。他呛出声来:“爷,爷,我不该骂、骂你是牛,我错了。”
    环卫工压着呼吸,沉着脸,没吭声。年轻人这才意识到这个环卫工是谁,眼泪当即滚了下来:
    “爷,放我走吧,您大人行大德,我要回家去看我爹,我十年没回去了,您行行好。”见没有动静,他继续哭诉,“那个老板心黑,我跟了他五年,做牛做马,工资分钱不给,阿牛去讨债,那东西把他打得,脸都肿了,腿也断了,现在还在医院的,我还要回家给他老母带个口信……”
    他说着说着措辞都化了,连不成句,夹带着哭腔。这时他听见背后一句熟悉的话:
    “你跟我回去。”
    他震了一下,整个人凝固在那里。
    “阿勇,你跟我回去。”
    李勇眼泪滚了下来,喜得咧开嘴,却哭了出来:“大哥,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李明青铜一样的眼里闪着光,斥道:“十年啊,你当初说要干什么,干什么!现在呢!都是给你气的!”
    “哥,那一家人都心黑啊。”
    “闭嘴!”李明吼道,空气凝固下来。一只猫窜去,叫了一声。“你跟我回去。”
    “大哥……”
    “你跟我回去。”
    带盏的电灯失落地垂着头,闪着光。
    “大哥……我错了,我跟你回去。”
    李明眯着眼,松开手,携住李勇的腋窝把他提起来,见他垂着头没吭声,李明拍拍他的肩:
    “走吧。”
    “大哥,我。”
    脚下突然落空,一阵天旋地转,李明摔在地上,而李勇则从他身上爬起来要逃。李明飞手钳住他的脚腕,把他整个人拽翻,顺势爬上去要压住他,李勇一个后肘击中他的鼻子把他顶开,翻身滚到一旁爬起来,抓来一把折起来的桌子,盾在身前。李明缓缓爬起身来,淌着鼻血,指着他,沉着声:
    “你跟我回去。”
    李勇浑身发抖,一脸悲容:“哥,当初我不跟你回去是我的错,现在我要是跟你回去我就完啦。”
    “我会想办法帮你争取宽大处理的……”
    “哥,我已经死路一条了。” 
    他奋力一挥,折叠桌脱了手飞过去,一阵纷乱,李明一把夺下飞过来的折叠桌,看见被桌腿一把带断的电风扇的线,顿时间火花四溅,被飞桌带倒的煤气瓶嘶鸣着从台阶上滚下来。于是他顶着桌子飞上前去将他的兄弟盖住。一声巨响震荡了整个街区,青蓝色的闪光灼亮了夜空,火焰飞窜。

    没过多久,一辆警车刹在巷前,车上下来两个刑警,其中一个瘦削的刑警粗暴地拉开围观的人冲进现场,此时火势已经得到控制,一队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冲了过来:
    “还有呼吸,还有呼吸。”
    “快,快。”
    刑警跟着看去,担架上的人已经焦黑了。
    “各位请迅速散开!到安全的地方去!”另一个刑警举着喇叭,指挥其他警员疏散群众。一辆救护车呜鸣着疾驰而去。
    这时另一个满脸黑灰的环卫工被医护人员抬出来,刑警先是一惊,随即冲上去跟着一路唤:
    “明哥。”
    环卫工眯着眼,砸吧了两下嘴,他身上的衣服已经焦了。
    “明哥。
     明哥。”
    “他需要安静。”医护人员提醒道,把担架抬上救护车,这时环卫工睁开眼,说:
    “我没事。”
    刑警眼泪掉了下来:
    “明……”
    医护人员关上了车门。
    
    一周后,那个焦黑的人送去火葬了,而之前那个环卫工则换上新衣服从医院走了出来,瘦高的刑警和其他警员正在大门前等着,手捧一束花,等他近了,迎上去:
    “明哥,恭喜你康复出院。”
    其他警员纷纷微笑着鼓起掌来。
    他看了一眼花,接了过来,垂着头从警员身边穿过。刑警跟了上去,一路走一路说:
    “明哥,我晓得你心里难过,死的是你的兄弟,
    但他把那一家人都烧了,真的,气人,
    哪晓得他也落得个这个下场,报应……啊不,
    改天我们两个出去喝一杯?我请客。”
    他沉默一阵,说:
    “不喝了,我回家。”
    刑警点着头:“好的好的,你先回去休息一下,我给你叫个车?”
    “我回老家。”
    他们到了长途汽车站,刑警给他买了票,送他上车。过检票站前,刑警从人流中挤出头来,朝他喊:
    “明哥,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好给上级打报告。”
    刑警的声音淹没在人群喧嚷和引擎轰鸣中,他继续呼喊,一辆大巴驶出站,那个人消失在扬起的尘土和光晕之中。
    
    长途汽车打了个喷嚏,喘息着驶去,乡路尘土滚滚。他踩着沙石,沿路寻着记忆中的道路和那个土坯房。一个顶笠的大婶见了他,就握住锄柄,唤道:
    “阿明,回来了啊?”
    他点点头,问:
    “大姑,你晓得我家在哪里不。”
    “你这个人忙颠咚了,连自己家在哪里都忘了。”大婶指着远处一条小路,说,“这里,沿到这条路走,就到了,你爹在山坡坡上的。你也是,一两年不回来看一回,哪天我也不在了……”
    他点头致意,留下絮絮叨叨的大婶加快步伐赶过去。
    那里堆着一片土石,荒乱地生着杂草,往前一点的土坯房已经塌了一边,像是陷进了地里,这里就是他的家了——他有些茫然。
    他来到了山坡上,那里有一个坟堆,碑上的老人呆滞地望着他,像是当年呆滞地望着未曾见过的照相机镜头一样,坟前是凝固的红烛和黑黄的纸堆。
    他跪了下来,连哭带嚎,一滴滴眼泪顺着从张开的嘴里流出的唾液滴入土里。
    “爹,阿勇回来了啊,
    爹,我不孝,我该死啊,
    爹,大哥也来陪你了吧,
    爹,是我把我大哥害死了啊,我千刀万剐啊……”
    沉闷的乡村回荡着他的哭喊,不知哪些家的狗狂吠起来,吓得在不远处浅水潭里戏水的孩子们尖叫着跑了回家去,只有老牛在安静地啮草,空气炎闷。
    他在阿牛老母的家里吃了一碗面块,听她唠叨了一阵,临走时留下了行李和一束花,头也不回地朝乡镇派出所走去,自首。


评论
热度 ( 5 )

© 稗田夏木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