稗田夏木

我们都不会老的

        我在深夜为你写下这封在幻想中送给你的信,原谅我没有那个勇气将自己掏心挖肺的血肉之言双手捧送给你,想象一个痴情少年用刀剜下自己的心口肉然后在生日那天亲手送到女孩手中,是怎样一副光景。我想这种行为所招致的除了乱棍打死就是满城风雨,物理与精神上二选一的死亡。而同样,彼之不悦,我之凌迟,自己的伤口可以一个人等它默默愈合,然而给别人带来的痛楚却会让我心如油煎。过了许多年,我还是那个活在他人眼睛里的小男孩,从来就没有长大过。

        很高兴能看见你年满二十,同样还是那个善良大方的窈窕淑女。也很开心能见到你的朋友们都是那样单纯又热情。在以往我觉得大晚上的关灯唱歌点蜡烛是自取其辱,我在十岁以后那些走形式的生日里明白了这点。因为视频里的自己在幽幽烛火照耀下宛如一个孤魂野鬼,因为我在家人面前的表情少有舒展,中间甜得发腻的蛋糕充当祭品,而周围的人都唱着严重跑调的生日快乐,以此庆祝我离死亡又近了一年。直到昨天,看见视频中烛火照耀下的你之后我才明白这个形式好坏实际上还是因人而异。童年时代不带拘束的快乐与兴奋在你的表情里袒露无遗,一头长发自然垂落双肩,带着小孩子那股认真劲儿的许愿,无论是哪个细节都让我对你羡慕不已,同时又止不住为你感到高兴,因为能看到你这么高兴,能看到你朋友们为你唱歌,为你祝福。对我而言,一路走过自己那些形式生日过来,四月的某一天不过是拿来给家人们一个团聚喝酒的机会,我并没有觉得多高兴,也无意间忘记自己才是主角。在十七岁那天我半推半就往肚子里填了一堆家人夹给我的东西,然后到厨房打算吐掉,回头发现厨房门没关,自己一个人站在那里干嚼,嘴里包着的潲水吞不下去,痛苦得很。于是我无意识捶了自己的膝盖来减轻痛苦,家人看到后当场发飙威胁要给我一耳光,我回一句来啊,没等他下手我便被推进自己的小房间关门冷静让他们自己尽兴去了。说这些话,其实倒没什么可气的,只是觉得没意思,单纯的没意思。曾经让那个小男孩日思夜想的生日早就没了光彩,在他心里的阴影里腐烂发霉。直到今天也是,对自己而言都是一场费工夫的形式,还要让远在区县的亲戚们赶过来,实在是费工夫。不如就当他不存在,大家都开心,我一个人自己做自己的都好。我印象中的能让我快乐的生日只有两次,一次是十岁,收到了不少朋友们的礼物。一次是十五岁,值得一提的是十四岁生日凄凄冷冷过去后,我功利地给别人生日送出许多礼物,为的是十五岁能收到大家的祝福。然后十五岁自然还是什么都没有,我趴在桌子上怨念过来怨念过去的时候,班上两位初四的大兄弟提着两个小蛋糕就往我桌子上一放,“生日快落。”他们这么说,在这之前我从来没告诉过他们自己生于何年何月,当时我那个感动劲儿差点没让我当众放声大哭。十五岁已经离开我很久很久了,我仍然和那两位大兄弟有联系,只是生日一如既往的凄凄冷冷。说实在的,看见你的二十岁能温馨如此,这比我自己年满十或十五都还要开心。很羞耻的是我曾幻想过一些构想出来的人,或者你为我唱生日歌,拍拍手,祝你生日快乐。如果真的是那样,也许我也能毫无保留地笑一下了。

        如你所见,我一向都是这样一个压抑而古怪的人,偶尔还会情绪激动给自己来两刀,同时还整日陷在不可救药的自卑阴影之中。我曾不止一次幻想过会有那样一个怀抱让我埋在其中放声大哭,像那个伤痕累累的小男孩一样含糊不清地吐露心声。不过是没有的,至少目前没有。现实告诉我要想活下去那就自己站起来,于是我撑着瘸腿站了起来,现实告诉我要想活下去那就要学会与人相处,于是面瘫的我换上了面具,现实告诉我要想活下去还得要变得更加强大,于是我学会并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那些尖物利器。我明白了自幼丧失的安全感不是从怀抱里得来,而是从这些坚实可靠的沉默家伙上套取,我能用尖刀戳破威吓与虚伪,我能用斧子劈开恐惧与迷茫。不仅是保护自己,情绪低落的时候给自己来一下,道道见红,肾上腺素登时就可以飙起来。于是也如你所见,我在本应奋斗的年龄里都对自己做了些什么。从来就没有人告诉过我我很爱你你要保护好自己我不能失去你,除了伦理上的牵制我压根就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如果不是犹豫,我们就读的那所中学在某个午后就会多出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时至今日,经历过太多,我不再一心求死,但我并不抗拒那些突如其来的事物。假使有一辆失控的大卡车朝我冲来或者天上砸下一捆钢筋,我想那对我来说都是上天恩赐。我既不用忍受自杀过程的煎熬也不用承担风言风语的身后之罪,尽管死相不怎么好看,但就此摆脱这人间世,也何尝不是一幸。再说了死人还计较什么死相问题。可是当我在一夜辗转之后,恍然大悟般认识到并承认对你的那份感情之后我顿生希望努力让自己活下去。我会一刀一刀切好三线和五花,我会加倍磨炼自己的身体一边跑步一边播放北方国度的战歌,我会仔细打理房间寝室的角落再学学其他生活技巧。一个人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一颗星星,他理应希望自己不会在飞向宇宙的途中堕地而死。然而很不幸,或者说很幸运的是,黑塞这个故事的结局就是如此。

        多少次我在你的面容表情与言谈举止上都看到了春天的恣意:走过原野,披一身春风,看葵林浩瀚,听鸟语浪浪。这个世界昙花一现的美实在是惹人哀怜,认识到你我才理解为什么贾宝玉在想到金陵十二钗的日后会落下眼泪。这个世界充斥着垃圾与戾气,然而挡在我们面前的父母终将撒手而去,我们终会去面对那些瘴气毒烟。我不配陪在你的身边,如果你能有一个温柔体贴的丈夫,我自然会松口气顺带真心祝福。如果对方是个衣冠禽兽,我还能做什么呢。捅破了天说也许我会偶然想起以前你在我记忆中的剪影,然后我拿着斧子去找那位衣冠禽兽极限一换一。经历过一些事后我发现这并不是不可能,我那颗嫉恶如仇的心随时都有可能带着我一起去死,不是出于光明正大的法律执行,而只是动物原始的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原则。如果你真的被那种人泼上污秽,也许不久之后就会得到消息说曾经的老同学一斧子劈死了这位衣冠禽兽,或者说老同学被反杀然后这位衣冠禽兽被送进了监狱。走在熙街路上听见几个社会青年要去街上撩几个妹子玩玩我第一个担心到的就是你,听见有女生被渣男骗去了纯洁我担心到的仍然是你。我无法像他人那样活得光鲜亮丽,一直都在黑夜和阴影里穿梭,尽管压抑,却给了我一个优势,一种可以让那些罪恶颤抖恐惧的优势。蛮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大不了一起下地狱,弄死一个我够本,弄死两个我赚一个。正义对我来说就是这么简单粗暴。一匹孤狼无法像狮子那样与强大的敌人正面搏斗,于是我构想那匹狼就去吞食眼镜王蛇,以期获得它的致命毒牙。但按常理来讲这个故事的结局要么是什么毒牙都没得到要么是狼被毒死,就是这样,对于那个嫉恶如仇的我来说很有可能也是这样。但只要我还活着,那颗桀骜不驯的躁狂之心随时都有可能带着我和那些黑恶一起下地狱,那些伤害我至亲挚友的黑恶。我生性怯懦,但情绪发作就不顾一切,这点我自己也没摸清楚缘由。

        狂风会将五月的花蕾摇撼,炙热的天光会晒焉人们的心。原谅我的悲观,不知从何日起目睹鲜花飞鸟我所看到的就是它们未来的凋零,所有的美好都将随风而去,所留下的不过一地灰烬。而我无意做在风中与你歌唱的人,在角落里粗衣烂袍等着清理灰尘的那个更有可能是我。没有他意,我只是想尽可能使春风过后的荒景稍显整洁,尽可能做好自己的善后。我总是想做流水过后的清理工作,总是一心想准备完全未雨绸缪,除了自己的葬礼以外。

        来到人世的十几年来没有哪一个人愿意像你这样认认真真地听我废话连篇还认认真真地予以真诚回应。即便有人,我也一如既往地克制自己不去毫无节制地倒垃圾因为我知道后果会怎样而且我也经历过不少次毫无节制地倒垃圾知道感受是怎样。头一次有人能让我在幻想之外体会到安全感,体会到被关心呵护是怎样一种感觉。与我父亲所承受的压力相比我所担当的不过沧海一粟,然而我仍然不可避免地发作,情绪会崩溃,胸口会隐痛,手臂上无来由地多出青淤,内心不可抑制地惶恐。在以往,每每来这些例假的时候我只能一个人蹲在角落咬着自己的大拇指嘶嘶发声,或者往肚子里填一堆油腻东西再倒健胃消食片然后全给吐出来,总之就是像一个乞丐在泥潭里捂着肚子打滚儿。人生十几载,很少有人给过我真正的关怀,我的父亲觉得男子汉大丈夫,我的后母觉得我矫情做作,我的生母觉得我还是吃得太饱条件太好,我的朋友们都很好但我很少将自己溃烂的一面展现给他们,就好像麻风病人会带上面具来掩饰丑陋。你可能并不清楚那些我不知道究竟是出于礼貌还是内心的真诚话语对我而言的意义是什么,不带任何修饰的嘘寒问暖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曾多少次我幻想过会有人记起我的胸口不时剧烈疼痛,我的风寒感冒拖了一个月都还没好全,我的左小腿仍然隐隐犯疼,我的课业一年更比一年多,然后就这样来问问我这些毛病都怎样,还好吗,不带任何修饰地鼓励我。我的城市下雨了,如果你给我送伞我可能会当众失态,哪怕仅仅是一句你还好吗有没有带伞,在凉凉雨夜带给我的就是无限温暖,至少我不会因为情绪低落而就这样一头走进雨中任他风风雨雨。

        从初中起我便有幸与你同在一班,那时的我和智障相比不过会多说几句话多认几个字而已,双商皆为负数。然后偶然间意识到了你的存在,便像个野人一样暗自欢喜,还试图通过各种方式与你搭建联系,说难听点就是小孩子毫无保留的搭讪。我一直以来不明白的是你怎么会那样认真而又实诚地对待一个拉鼻涕抽眼泪的智障,并且在多年以后仍然如往年一样对他仍然那般认真热情,从未有过改变。回想起来遗憾万分,我并没有在高中那段阴阴雨雨的日子里和你有过任何联系。我那时一个人缩在角落,心里那个从未长大的小男孩在哭喊好冷好害怕谁来陪陪我我好冷我真的好冷,可始终没有人回应他的呼喊,那些哭声也就在寒风黑夜里连同他自己一起消散。我们虽同为一校却不是一班,偶尔见了面你也始终是第一个面带笑容对低头默然的我打声招呼。我想,如果我那时偶然会忘掉自己的病抛却自己与生俱来的自卑而与你说上哪怕一两句话,也许我的血液里就不会流淌着盐酸舍曲林和尼麦角林片的成分,左手手臂上也不会留下嫩白色的刀疤。

        我在深夜为你写下这封在幻想中送给你的信,原谅我没有那个勇气将自己掏心挖肺的血肉之言双手捧送给你。我在撰写这篇幻想中的信件时无意间泪湿眼眶,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偏偏是在今夜,有为你感到的高兴,有为自己那份懵懵懂懂的感情,有对你生日宴会热闹欢悦的一点小嫉妒,而更多的是顾影自卑的同时幻想与你在一起的可能。在回忆过去与幻想未来的时候,你的身影让这些幻想摆脱了惯例的伤感与悲观,反透露出一种暗淡的光辉,如同你生日的烛火一般。我很少有像今晚这样伤悲,流下眼泪,而事后不会觉得矫情做作,古今英雄以身殉国的时候不会觉得,朋友亲人倍受创痛却强装无事的时候不会觉得,而现在包括了想到你的时候也不会觉得。这其中的缘由我不大明白,时值深夜,我能想到的也许就是对你的思念,和你之间遥不可及的那段距离的望洋兴叹,以及过去到今日你带给我的那份感动。除了眼泪,想到你的时候我发觉自己也少有地有了宽慰与幸福,同样我也很少如此,幸福快乐理应不是我心的常客。我只有在创作直至完成自己那些酸文字儿的时候,看好书抄文字看电影恰美食打星际的时候,会找到那么一点简简单单的快乐。同样现在想到你的时候也有了一种不带悲观色彩的快乐。如同上文所言,我自己总会习惯性透过光鲜看到黑暗,可透过文字,透过简单的小爱好,透过你,除了光我看到的仍然是光。在我真正展现出本事之前你是唯一一个真诚而热情地待我如偶像、挚友一般的人——即使是我的父母也觉得生了个平庸之子成不了龙就这么着吧。也许你不会知道,开开心心地度过自己的二十岁的同时,会有一个肮脏邋遢不起眼的东西在阴暗里为你真诚祈福。重庆在你我眼中都是一座繁华之城,幸福之城,但光怪陆离的现实在哪都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今年的春秋如同往年一般不存在,十月的雨下个不停,乱鸟在灰色的天中飞来飞去,即使是这座火炉之城也冷成一团。也愿你保重自己的身体,不要像我一样忘记自己。写到这里我想应该是照常例取个标题,可想了想这也不对那也不是。于是我大约明白了,如果我有幸能让你读到这篇文字的话,到这里你也许也能明白,为何李商隐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千年一叹,却以无题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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